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景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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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仗而免之

本朝以来不是没有打过败仗,白马岭之战死伤数千;今年宋贼入侵之初,也曾接连败绩。可前者是孤军外出应援,后者是遭受突然袭击。只有这一次,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倾国括兵的全面战争。要是身体争气,应该御驾亲征。韩匡嗣统兵等于是代他出征。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千挑万选才选了他。现在呢,这个人却让朝廷损失惨重,自己颜面尽失。最可恨的是,这是一场明明可以获胜的战争。从战报和这两天的谈话中他了解到所有的细节。仅仅是因为主帅的糊涂和无能才遭到惨败。这已经不是主帅的问题,而是他这个做皇帝的昏庸误国。

耶律贤越想越痛心,眼睛里珠光闪闪,手指直哆嗦,一口气质问道:

“你没有领过兵,但做了这么多年北枢密,难道不知道仗该怎么打?大军出动不但不侦查敌情,反而暴露自己的行踪!明知宋贼狡猾,为什么会轻信诈降!军队撤退主帅先乱,你的帅旗、印信现在都在哪里!你说你该当何罪!”

说完这么多话,耶律贤颓然仰倒在御榻上,嘴唇发青,眼敛翻白。唬得一旁的萧燕燕以为他又要发病了,对着帐外大叫:

“御医!御医!”

又命韩匡嗣道:“你先退下去吧!”

韩匡嗣抬头时,她看见那张丰神秀异的脸上全是鼻涕和眼泪。

赶进来的御医一通忙乱,说皇帝并没有事。他们离开后,帐中剩下帝后二人。

“朕无事,你不用担心。”耶律贤幽幽道。

“皇上,胜败乃兵家常事,您不要往心里去。您想如何处置韩匡嗣。”

“他必须死。不然无法向祖宗交待,无法向死去亲人的国人交待。”

“可是决定用他的是皇上和臣妾啊。他本是一根劈柴,非要用作梁柱,责任虽然在他,更在于用他的人啊。”

她说的是实话,只是一般来说做皇帝的不会承认罢了。萧燕燕这样说是不想让这个人死。过去老韩只是皇帝的人,可是现在他和皇后的关系更深。他的女儿是皇后家的儿媳。韩幺妹刚刚好不容易才怀了孕,一家人都期盼着她能为萧家传宗接代。他的儿子韩德让德才兼备又在南京之战中立了大功,皇后正想要提拔重用他。

“难道他无罪,罪在朕躬?你要朕如何处罚自己?”

“他当然有罪,但罪不至死。陛下和臣妾知人不明,也要深刻反省。”燕燕抿嘴一笑。“最重要的是以后如何把错误弥补回来。宋贼挑起战端,战争刚刚开始,一场战役说明不了什么,还有的是机会反败为胜。”

“朕又何尝想杀他,只是他的罪过太大,不杀不足以平朝议和民愤。”

“朝议民愤?要是朝议民愤让皇上禅位,陛下也要照办吗?”燕燕端着茶盏,轻轻吹了吹上面冒着的丝丝的热气,慢悠悠道。

“真的有人这样说吗?”耶律贤倏地睁大了眼睛问道。

“是啊,无事还要生非呢,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没有动静。现在流言蜚语满天飞,说皇上重病缠身,昏庸不明,应该另择贤明之人继位。”

“都是韩匡嗣误朕,朕一定要杀他!”耶律贤又恨道。

“杀了他有什么用。制造谣言的人不会因为咱们认输就收起祸心。他们还是要找别的机会。咱们也不必理这些闲言碎语,只要做自己该做的事。皇上可以下旨让有司论罪,看看刑部和大理寺会提出什么刑罚。一定会有王公大臣上疏求情,到时候皇上法外开恩,给众人一个顺水人情。不是皇上不杀他,而是众情难却。但无论如何这个人是不能再用了,让他回家养老就是。这件事要让它赶快过去,和宋贼的帐还要接着算。皇上要打起精神,决定下一步的朝廷的行动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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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匡嗣在囚帐里住了一个多月了。没有人来审讯,也没有人来探视。只有看守的士兵将食物端进来,一句话不说就走。下顿送饭时撤走上顿的食盘。他可以走出帐篷,但是不能离开院子。院子很小,围墙紧贴着帐篷。后院稍宽,一个小小的茅房占去了一半。

囚帐位置偏僻,除了看守士兵,看不见别的人影,只有无边无际的大草原、远处若隐若现的群山和变幻着白天和黑夜的天空。听不见人声喧哗,只有北风呼啸和狼嚎狗叫。单是这样的囚禁就是一种刑罚,把一个颐指气使的当红宰相折磨成了一个萎靡不振的囚徒。

这一天从凌晨就开始下雪,到了下午地面上的积絮已经没膝。韩匡嗣正躺在床上发呆,忍受着无边的寂寞,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就会不傻即疯。忽然听到外面靴子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悚然一惊:还不到送碗饭的时间,会是什么人呢?厚厚的毡帘呼啦被掀起,钻进个白花花的壮硕汉子。这人进了门就使劲跺脚,扯掉皮氅,摘了帽子,露出一个梳着髡发的大脑壳。原来是耶律沙!

“耶律沙,你怎么来了。”韩匡嗣大感惊讶,好像看见怪物一样。

“来看看你啊。”老将漫不经心似地笑笑。

耶律沙身后跟着进来的随从放下手里的东西退了出去。韩匡嗣这才发现那随从拿来一坛酒,还有一个大大食盒。打开食盒,里面有两副酒杯、碗筷,一盘烤羊肉,一盘腊鹅,一盘烙饼。

“没想到是你。说句实话。现在我不希望有人来,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老韩有些手足无措地坐在床边,看着老将把东西一一摆上,自己找了个板凳在对面坐下。

老韩穿一身脏兮兮的棉袍,花白的头发在脑顶打了个髻,漏下很多凌乱的发丝。胡子长了一寸多长,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显得脏乎乎的。他比耶律沙年长三岁,以前衣冠楚楚的宰相看起来比征战一生的老将起码年轻五六岁,现在却颠倒回来了。六十二岁的韩匡嗣现在好像七十岁的老头。

“来来,坐下,咱们边吃边聊。这个酒是筛过烫好的,今年新酿的菊花酒,刚从南京弄来的。”

韩匡嗣坐下,端起耶律沙倒好的酒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用袖子抹了抹嘴角,伸手撕了快烤羊肉送进嘴里。黯然道:

“不过你能来我还是挺高兴的。说说吧,是不是皇上让你来的?决定下了怎样处置?”

耶律沙对饮了一口酒,砸吧了一下嘴,说道:“你还真的猜对了,是皇上让我来的。其实我自己早就想来了。可是不让进。皇上真的是生气了,所以想要你一个人好好反省反省。”

“现在让你来了,是来宣布结果的吧?怎么不是派个太监来宣旨呢?是不是让你用这顿酒给我送行?”

老韩露出雪白的牙齿咧了咧嘴,他想做出个潇洒的笑容,可是比哭还难看。

“王爷,咱们的皇上是个仁君,他是不会杀忠臣的。你再有错也还是忠臣。”

“谢谢你还叫我一声王爷,到了今天还不肯作践老哥,就冲这个,我敬你一杯。”老韩举起酒杯又一仰脖。酒呛得他咳嗽起来,咳得眼角渗出泪花。

“王爷,你想哪去了。你当然还是王爷,朝廷的处置定下来了。你的王爵改为秦王,任晋昌军节度使。”

就是王爵降了一级。免去了北枢密使,遥授了一个节度使的虚职。

“当啷”一声,酒杯落下摔得粉粹:“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咱俩认识这么久,我什么时候说过谎。不过,为了方方面面,必须要有一个刑罚。”

“什么?”

“庭杖二十。”

韩匡嗣呆住了。半天,用一双粗糙的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流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止不住地老泪纵横。从生下来到现在,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他觉得自己死而复生,还拥有王爵和官职,简直是像做梦一样。可是想到还要继续忍受无尽的鄙夷耻笑,又觉得也许还不如死,何况还要当众受刑,蒙受奇耻大辱。

“有人想要置你于死地。他们策划王公大臣和御史台弹劾,鼓动死去将士的家属闹事,皇上为了保你费尽了苦心,现在的处置都是不得不做的给别人看的。”

“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好歹。皇恩浩荡,老夫感激不尽。”老韩从手上抬起头,用袖口抹了抹脸,端起酒杯道:“谢谢你来告诉我,让你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