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景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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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又见月圆

朝阳斜斜地照在帷幕的银色葫芦顶上,绣着五彩图案挂满珠玉流苏的顶篷外罩显得格外艳丽。

“哇”地一声,响亮的啼哭从帐中传出来。一个小宫女掀开绣花门帘走出来,露出一口白牙,笑着对着站在院子里的人们说道:

“大喜!皇后生了个皇子!母子健康平安。”

一个小黄门拔足就跑,一溜烟跑到三百步开外的另一座华丽大帐,在门外大声喊道:

“恭喜皇上,皇后生了个小皇子!”

黄缎门帘掀处,露出文公公那张皮肉松弛的白皙胖脸,招手笑道:

“臭小子,快进来。”

帐中晨光明媚,四周窗户的绣帘都高高卷起。八月的天气已经没有那么炎热,帐中还是摆了一圈银制的冰桶。在一张大大的红木雕花胡床上,清癯瘦削的耶律贤拥着薄薄的丝被斜靠在一摞软枕上。

他六月底发病,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经过多方调理,好了许多,只是半边身子有些麻木。说话流畅了,但语速仍是缓慢。除了重要的朝会和议事被人搀扶着出门,换间大帐坐一坐,平时总是在这张床上躺着。

“小英子,你给朕好好说说,皇后生了?”皇帝和颜悦色地慢慢说道。

这个小英子只有十五岁,聪明机灵,生得俊俏。起初是个干杂活的小黄门,名字叫章英,巴结得文公公高兴,收他做了干儿子,并竭力栽培,放到皇帝眼前伺候。他现在改姓文。皇帝也很喜欢他。

“恭喜皇上,又添了一位皇子。皇上洪福齐天,多子多孙多福寿。南京大捷又添龙子,双喜临门。天佑大辽,祖宗显灵,神佑佛助,洪福齐天。”小蚊子跪在地上磕头,口里一串报喜的吉言。

“你这个小奴才怎么跟吃了蜂蜜屎似的。老文,赏他一串铜钱。快,扶朕起来,朕要去看皇后。”

耶律贤笑骂道,掀开被子就要下地。这是一件和大败宋军一样令人高兴的事。虽然他并不缺少子女,除了这个新生的婴儿,已经有了二子三女。但子嗣繁盛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好事,尤其对皇帝更是无比重要。穆宗皇帝就是没有子嗣,才使得太宗一系的皇统中断。现在近枝皇族中独独皇帝一支枝繁叶茂,单凭这一点他就无愧于列祖列宗。契丹重嫡轻庶,皇后一口气生了六个嫡生儿女,成了耶律皇族最大的功臣。虽然皇后有时强悍嫉妒,但想来也是金无足赤,瑕不掩瑜。他现在满心想起的都是皇后的好。

文公公赶忙上前服侍,指挥着内侍宫女们为皇帝梳头更衣。小英子早就跑去准备步辇。虽然相距不过数百步,可是对于行动不便的皇帝还是要抬着才能过去。

走过碎石铺成的五彩甬道,两边花圃里菊花盛开。十几种名品争奇斗艳,“醉杨妃”“银鹤翎”“鸡冠紫”“霓裳羽衣”等等,名色不同,姿态各异。成排的桂树环绕成花圃的围篱,细小如珠的黄花芳香四溢,浓郁扑鼻。

“朕还没有进门就听见哭声,声音好亮,真是个棒小子。”耶律贤笑着坐到皇后的床边。

萧燕燕刚才出了满头大汗,粘湿的青丝一缕缕贴在头皮上,睁开眼睛微微一笑,声音柔弱地说道:

“皇上怎么这会儿就来了,我这样蓬头垢面的还没有收拾呢,这屋子里也不干净。”

耶律贤伸手用丝帕为她擦去挂在耳边的一滴汗水道:“皇后辛苦了,朕怎么能不来呢。”

产婆嬷嬷们已经将小婴儿包裹好,皇后的贴身宫女抱过来给皇帝看,只见他露出一张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张着嘴巴哇哇地哭,哭声已经没有那么响亮,好像一只小青蛙呱呱地叫。皇帝乐得合不拢嘴地看了一阵,宫女将婴儿放到燕燕的枕边。

燕燕伸手揽着儿子,亲了亲那张小脸,对宫女说道:“抱去喂他吃奶吧。叫她们都下去。”

“皇上,看您的样子好多了,真叫人高兴。”燕燕道。

“燕燕,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朕说的不只是生孩子,还有打仗。要不是你,南京早都被宋人占了。现在朝廷也不会这样消停,会为了夺回南京还在继续打仗。三哥儿也不能这样平平安安生下来,朕的病也不会好。真是多亏你了。”

耶律贤今天真的是高兴,俯下身用一只手轻轻抚摸妻子的脸颊,诚心诚意地夸奖道。

“臣妾可当不起皇上这样夸奖,那几天皇上恨不能吃了我。”燕燕娇嗔道。

“是朕不好。那赵光义横扫天下,所向无敌,大辽虽不怕他,可是准备不足。朕是担心,咱们仓促应战寡不敌众,万一打不过,再想反败为胜就更加难了。是朕想错了。”

“陛下想得并没有错,也许这次胜利只是侥幸。不过总算赢了。”燕燕不想这时讨论朝廷大政的是非,也顺便给皇帝留点面子。

“不是侥幸,是皇后英明决断,是天佑大辽。”耶律贤继续慷慨地抛出夸赞。

“谢陛下夸奖。不过那都过去了,现在是该料理战争后事的时候了。为了陛下的病和臣妾要生这个孩子,好多事情都搁置着,已经拖了一个多月,必须尽快处理了。”

“你说得对,不过你还要养身子,先不要想这些。朕和大臣们商议商议,看看都有哪些事要赶紧办。”

燕燕却直接了当地说道:“首先这场仗打得艰苦,全靠臣僚和将士们拼死效命才取得胜利,朝廷一定要履行承诺,赏功罚过,不能寒了臣子和将士们的心。”

“你说得对。南京的俘虏就快到了,借着献俘,正好颁赏。朕这就命枢密院将请功的奏章都整理出来,朝廷一定做到有功必赏,宁厚勿薄。”

“皇上有没有想过下一步怎么办?”

“皇后指的是什么?”

“二十万大军已经征召齐了,都在各地待命,皇上打算怎么办?”

“这是好事啊。还没有用上他们仗就打完了,还是大获全胜。可以颁发赏赐仍令他们各自归部。这次点兵算是一次演练,报告都说现在总算册实相符了,也算没有白费时间和精力。”

“归部?!那国仇家恨不报了?南京城险些陷落,死了那么多将士和百姓,连皇上都是为了这场战争犯的病,难道这笔账不算了吗?”燕燕大为诧异。

耶律贤沉默了。敌人当面一拳打到脸上,当然不能打掉牙齿和血吞,装作没事。再怎样不喜欢战争,“算了”这样的话他也说不出口。

“当然不能算,来而不往非礼也。依皇后之见,这笔账如何算呢?”

“不如召集众臣集议,听听大家的意见。”

燕燕听出皇帝口气中的犹豫。这个皇帝是个好丈夫,对自己也算有情有义够有度量,可就是缺少了那股天下至尊的帝王霸气。也怪不得这么多年都兵备不整,让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要是自己不提难道就要对这一场奇耻大辱不了了之吗。应该让他听听大家都是怎样想的,不要好像单单是自己好战。

“你的身子无论如何也需要好好休养一段,就是南伐也还要商议准备。过几天就是中秋节,先让臣民们都好好过个节,庆祝庆祝,乐一乐,打仗的事过了节再说,好不好。”耶律贤轻轻拍了拍燕燕的肩头,温和地说道。

“那也好,好好享受一个平安佳节。这样的日子以后恐怕不多了。”燕燕若有所思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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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圆月高悬,三十六里南京城头流光溢彩。墙上每隔百步就有一只通明的火把,城楼每一层都挂着成串的大红灯笼,将重楼叠檐的轮廓勾勒出来。月亮和灯火的交相辉映下,旌旄林立,彩旗招展。

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抢修,南京城墙千疮百孔的破败模样一扫而光。不仅恢复了原来的神采,而且比过去更加威武雄壮。被砲弹轰烂的地方都推掉重新填土夯实。用的三合土里面加了更多的沙石,土都必须先行蒸过。所谓蒸,就是日光曝晒,除去土中所含碱质,再用热水和泥使土质匀润。这样就能在夯打时将泥土中的空洞与缝隙减至最小,以加强墙垣的密实与坚固。这是南北朝时就已经有的蒸土筑城法,当时还曾有“锥入一寸,即杀作者”的故事。这一次权留守韩德让监督修建,虽然没有用杀人的酷法,但是记取宋国大砲的教训,提高了修复时的严格标准。达不到硬度的重罚,符合标准的奖励,使得修复的城墙比从前更加坚固。城下的壕沟也恢复了原来三丈深三丈宽的旧貌,并疏浚沟渠,让流进来的护城河水更加清澈通畅。

韩德让为了庆祝胜利,抚慰军民百姓,要将这一次中秋节办得格外热闹红火喜气洋洋。留守府请示朝廷同意,打开府库,资助商户百姓修建房屋、恢复营业和生活,下发钱粮弥补战争损失,还宣布免去今年的税赋。用减少商税奖励店铺商家抓紧重新开业,赶在节日之前为百姓提供丰富充足的货源和玩乐消遣的去处。全城上下一片劫后余生除旧布新的喜气洋洋,中秋之夜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比新年还要热闹。

朝廷对军队的赏赐还没有发下来,留守府先给守城将士们发了赏银、新衣和过节的酒肉。这天晚上韩德让和耶律学古都上了北城门上的五凤楼,招待将校庆功过节。

明月当空,光洒如银。从五凤楼上可以看见繁星点缀的巍巍燕山,隔空遥望大辽的腹地和祖源上京。眼下则是一片万家灯火的南京街衢,今天那里是家家欢聚,处处笙歌,一派盛世升平的景象。

韩德让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恢复了玉树临风的仪表,在本来儒雅斯文的气质中多了几分粗犷的豪情,他举起酒碗对在座的将校们说道:

“今天我们能坐在这里看到这一轮圆月,都靠兄弟们浴血奋战。”他将酒洒在地上,接着道:“这第一碗酒,先敬没有在座的死去的和伤残的兄弟。”

又将第二碗酒举过头顶然后仍洒在地上,道:“这第二碗酒,敬皇上和朝廷,要不是援军舍生忘死来救,南京早都保不住了。援军的将帅们本来应该请来一起庆祝,可是他们节都没过就押送俘虏去钠钵大营了。过了节朝廷就要论功行赏,在座诸位都在上报的功劳簿上有名,一定能得到丰厚的赏赐。”

听了第一句,将校们都敛容肃穆,随着将碗中酒一起洒在地上。有的人想起战死伤残的父兄同僚,不禁热泪盈眶。听了第二句话,这些豪爽的汉子们又都高兴起来,大笑欢呼。

韩德让不再多说,示意耶律学古讲两句。学古满腔激动哽在喉头,只说出了一句话: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这第三碗酒敬大家!喝了之后,尽情享用今天的酒宴!”

说完将一大碗酒一饮而尽。将校们有的对这个都指挥使战时的心狠手辣原来还心怀怨恨,现在看着眼前这一切,反都生出几分敬佩和感激:要不是有那种背水一战的狠心,谁也见不到今天的月亮。众人痛痛快快地干了这一碗。

韩德让早安排了城里顶尖的妓乐班子登楼助兴,一时鼓乐喧天吹打弹唱起来。将校们开怀畅饮。他们不会玩什么诗词唱和,有的猜拳斗酒,有的讲荤笑话,无拘无束大声笑着叫着。

“大哥,你回府去陪陪家人,这里有我就可以了。”耶律学古对权留守体贴道。

“不想回去。不瞒你说,我的府中空空无人,还不如在这里开心热闹。”

“噢?”学古诧异。

这么多日子相处下来两人相知颇深,可是从来没有谈过私事。他只知道这位风度翩翩的南京权留守家世显赫,有钱有势,年届不惑,有家有业,甚至知道他的正妻出自世家大族李氏。以为他应该是一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尽享齐人之福的天之骄子,从来没有想过他的人生会有什么缺憾。想了想,确实从来没有听人谈过他的子女。

“拙荆在娘家过节。”韩德让简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