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踏上A市的土地,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
那时候,以为自己终于握住了命运的脉搏,满怀着欣喜。从双脚触到实地的那一刻,就喜欢上了这个城市。
然而,毕竟在这里,她遇到了一生中最大的屈辱,黯然离开的时候,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足。
她又一次回来了,和那次一样,带着不情不愿。
成怀义在半路上就和他们分道扬镳,B省往东,而他们则继续南行。
高速公路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故,前面堵着长长的车队。
“恐怕还要堵一阵,高速公路就是这一点不好,没法掉头换条路走,除非插上双翅。”展慕华探出头去看情况,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
萧冷月不置可否,仍然维持着上车时候的模样。
“还冷吗?”展慕华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
司机回头征求展慕华的意见:“展总,我下去看看?”
“就算看了也走不了,还是车里暖和。”
“在这里等着心焦。”司机是个小伙子,年纪很轻,萧冷月以前没有见过,想来是哪个分公司的吧?
她有点怀疑,他冒风下车,是为了给他们腾出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
可是,她一点都不想和展慕华说话,只想把自己的五官都闭合上,不听不看。
“冷月,你……不舒服?”展慕华把她搂到了自己的身边,觉得她似乎还在冷得微微发抖。
试问被强行带回A市,怎么可能会心里舒服?
萧冷月懒得理她,只是闭上眼睛装睡。
“别睡着,跟我说说话。”展慕华有点心焦。
可是前后左右,汽车都被塞得很严实。就算他枉顾交通规则,这时候也是寸步难行,滑出一米都很艰难。
“有什么好说的……反正,我说什么都说不过你。”萧冷月嘟哝了一声,不情不愿。
展慕华哭笑不得:“说得我好像很不讲理似的,喂,你技不如人而已!”
萧冷月有气没力地白了他一眼,眼睛里仿佛染上了萧瑟的秋意,更加地潦草倦怠。
“我还没告诉过你,我大学的时候,是辩论组的主力成员吧?我一般是首辩或四辩,有我出战,基本上每次都能问鼎。”
“我想像得出来。”萧冷月不是很感兴趣地答应了一声。
路边的芦荻,仿佛是被一夜之间的北风,惊白了。
真奇怪,以前的芦苇,她记得是长在水边的。可是这里,却是大片的平原,芦苇居然也长得风致楚楚。
裸露在寒风的枝干,萧萧吟唱,更显得满挤着车辆的高速公路,寂寥非凡。
“我把暖气再开大一点,怎么浑身冰冷?”展慕华用手搓了搓她的双手。
萧冷月觉得冷气,并不是从肌-肤表层透进去,而是从心底深处散出来。
纵然车厢里的空调,被展慕华开到最大,他自己只穿着件衬衫,可是她的手足,却还是没有热气。
“好了,总算暖和过来了。”展慕华松了口气。
萧冷月觉得很奇怪,明明她还是觉得置身冰窖,手脚居然也能暖和过来吗?
“萧箫有没有……想我?”萧冷月问得有点气血不足。
“嗯,当然想。每个周末,他总要问起你。不过,我告诉他,你是去进修了,所以他并不知道你的离开。”
他居然撒这样的弥天大谎……
萧冷月腹诽了两句以后,倒也庆幸。
她并不想在萧箫的面前当逃兵,虽然事实上,她自私地逃离了。
“你可真是狠心!”展慕华咬牙切齿。
萧冷月苦笑,不知道他与她,谁是更狠心的那个人。
背靠着座垫,还是觉得被撞伤的部位,有点辣辣的疼痛。
细数自己受伤的这几次,哪一次和他脱得了关系?从小到大,虽然受尽白眼,至少还是细皮嫩肉地被养大。
可自从遇到了她,总是三病五灾,没个消停的时候……
“我再狠,那也没有你狠吧……”她喃喃低语。
“是谁出走在先的?对于一个逃妻,我算得上是宽宏大量的了!”展慕华死不认错,还自觉理直气壮。
萧冷月懒得和她打口舌官司,她的喉咙有点干。
可是车上的矿泉水,冰凉入骨,她实在没有勇气倒进喉管,只能硬撑。
“喝一口?你的嘴唇都干得褪皮了。”
萧冷月似乎感觉到了凉意,忍不住又瑟缩了一下,迟疑里还是摇了摇头。
“我喂你。”展慕华笑得有点邪气。
他含了一口水,萧冷月陡然明白“喂”的含义,下意识地把头后仰:“我自己喝。”
一把抢过他手里被喝掉半瓶的矿泉水,对着嘴就往喉管里倒。
因为喝得太急,又呛了一下,急咳了两声。
其实水并不像她想像中的那么冷,车厢里的空调打得很高,颈部已经有了隐隐的汗意。可是心底深处,却总觉得冷到无法着力似的。
展慕华不敢再拍她的背,只能顺着她的颈椎,一直抚到她的腰椎。
“谢谢。”萧冷月觉得头发有点碍眼,早上不及梳整齐的发,落了两缕在额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正要抬手去抚,展慕华却已经先一步替她把乱发拨到了耳后,露出整张瘦削的脸庞。
“你倒真像是去努力进修,一张脸瘦得除了眼睛,就剩不下别的了。”展慕华凝神着她,说出的话,听不出关心的底蕴。
“那正好啊,替你圆了谎。”萧冷月把矿泉水瓶子还给他。
浪迹天涯的旅人,和冬天掉光的枝丫两两相对。虽然身边坐着的那个,是这一生中最亲密的人,萧冷月却仍然觉得彻底的孤独。
也许唯有萧箫,才会在她的生命里点燃一抹亮色。
远处的电线杆上,似乎还可以遥遥看到麻雀的跳跃,给苍茫而死气沉沉的大地,添上了一抹灵动。
“冷月,如果现在就是世界末日,你会想念谁?”展慕华大概是真的太闲了,竟然问出了这种无聊的问题。
“萧箫。”一成不变的答案,虽然在展慕华的预料之中,仍然不免有小小的失望。
“不会想我吗?”
萧冷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不就在我身边吗?”
人都阴魂不散地跟着呢,还用得着想?
再说,有了萧箫,哪里还能逃得了他啊!
她想离想弃,还没这个能力呢……
“你知道我会想谁吗?”展慕华叹了口气。
“也许是刘晴,也许是盛玉环,也许是……诸如此类,我知道或不知道的哪个芳名。总之不会是萧箫,他估计在你心里会排出十名之外。”
因为忿恨他拿着萧箫作筹码,萧冷月故意不遗余力地贬低展慕华。
“你就这么看我?”展慕华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大概就是这样看你的,没错。”萧冷月耸了耸肩,不去看他欲怒非怒的脸。
“也许我想的是你。”
“是吗?”萧冷月龇牙咧嘴作不屑状,“估计你是在想着,还没有把我折磨够,就这样放我一马,实在不大甘心。”
展慕华瞪视着她,一时无语。
萧冷月和他的口角之争,暂时占了上风,倒有点小小的得意。
就是这一点得意,照亮了她的整个脸庞。
浅浅的笑意,从她的唇畔渐渐地漾开,很快就氤氲了两腮,再接着是眼睛和柳叶形状的眉。
自从在Y市见到她以来,她就是那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这时候看起来,却要顺眼多了。
至少有了生气,展慕华也不就再介意自己暂居下风。
就算偶尔让她一城,那又有什么呢?
“你缓过气来了吗?我把汽车的火熄了吧,要是一会儿车队倒是动了,咱们的车没了油,还得在这儿继续干瞪眼。”
萧冷月这时候才觉得鼻尖也有了微微的汗意,车厢里确实像是不再那么冷了。
大概是和展慕华吵架,吵出了活力?
她自己也觉得好笑,赧然地点了点头,把脸侧向窗外,看着茫茫的天际。
柳树的枝条仍然柔软,可是光秃秃的枝干,还真感受不到一点美感来。倒是那常青的松和柏,在这个季节里,便独领了一季的风-骚。
“现在觉得好一点了吧?脸上总算有了一点薄薄的血色。”展慕华把她的脸拨过来,似乎有点放心地松了口气。
刚才,他真怕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萧冷月万一再昏厥吐血,他可真要抓狂到立刻派直升机过来了。
“嗯,好多了。”萧冷月很老实地点头,“不过,坐在这里久了,觉得手脚有点麻。”
脚麻倒也罢了,手怎么会麻?
展慕华把她的手再度合在掌心,搓了又搓,揉了又揉,直到手背的皮肤,微微发红。
他把身子低下,握住了她穿着靴子的脚。
“你干什么?”萧冷月愕然。
“你的脚不是麻了吗?我替你搓搓。”他说得理所当我,很自然地拉开了她靴子上的拉链。
“可是……你不怕被我熏死啊!”萧冷月窘迫地想把脚收回。
“放心,你不是常说吗?好人不长命,坏人遗千年,我就是那个最在的坏蛋了吧?”
对于他的自我调侃,萧冷月只能对着逼仄的车厢顶部,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展慕华大概是把他统摄公司的那一套,拿来对付起她了吧?
把她伤得体无完肤之后,总会适时地扔下一个甜枣。
难道奢望着,她就会忘记所有的痛和怨,只记得他的好吗?
萧冷月虽然对他的行为免不了腹诽连连,但不可避免地觉得小小的感动。
这一刻,温暖是从心脏里浮起来的。
她的脚秀气小巧,穿着厚厚的棉袜,却似乎没有给她带来多少热气。
握在掌心,像是掌握了她的喜怒哀乐。展慕华细心地替她按摩脚底心,那样专注认真,仿佛在看一份动辄上亿的合同。
“好一些了吗?”展慕华的声音带着笑意。
“啊,好了。”萧冷月抽回脚,这才发现,原来她一直呆呆地看着他。
脸蓦然地就红了,收回目光,看向窗外,假装越过隔离带的那片空旷地带,风景有多么迷人似的。
展慕华忍不住笑意渐涌,她的样子像是被老师抓了现行的顽皮孩子。
他忽然觉得,被困在这里,倒也并不全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