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酒香,以及醉酒的剑客。
剑客滴酒未沾,自然不会真醉。剑客未醉,剑客的剑亦未醉。剑虽未醉,却一直沉睡,沉睡不是剑的本性。剑沉睡,只因尚未遇到能唤醒它的人。
秋霜剑如此,无影剑亦如此!
此两柄可谓天底下最好的剑,从不轻易出鞘。一旦出鞘,剑便只做剑该做的事;一旦出鞘,剑客便只做剑客该做的事!
白玉笙握紧秋霜,并尝试将它唤醒,秋霜在他手上曾出过鞘,但那时尚未真正醒来。唤醒剑之前,剑客必须先找到剑心,没有剑心的剑客不是真正的剑客,太白老怪是一名真正的剑客,只因太白老怪的心就是剑的心。白玉笙一直没有剑心,直到遇见太白老怪,他看到太白老怪的剑心,便仿佛看到他自己的剑心。
七里亭外,比武台上,他亲眼目睹太白老怪视剑如命的执著。执著在心,在其有一颗剑的心!
而他自己的剑心则藏在最深处,譬如蓓蕾,含苞未放!
小燕子却自转过身来,瞅一眼身后的假掌柜,若无其事道:“迷魂香的确是上等迷香,无色无味,防不胜防。吸入过多者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不论内力多么深厚,都必定软而无力,站立不稳。”
假掌柜听罢,得意起来,朗声道:“算你识货,你折在六扇门手上,也不算辱没你‘满天星云落,飞燕不留痕’的虚名。”
姓铁的捕头冷冷道:“小燕子,你若识趣,乖乖投降,可免受皮肉之苦。”
他在说话时,眼睛如猎鹰一般,一眨不眨盯着白玉笙,以及白玉笙身上的剑。以他的江湖经验来看,小燕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身旁的白衣少年,少年的速度极快,少年的剑尚未出鞘,便透着一股凛冽寒气。
寒气袭人,如冰刺骨。
他是六扇门第一名捕铁无私,自入公门,铁面无私,上捕贪官污吏,下捕江湖贼盗。他本不屑用迷魂香抓人,可面对眼前少年,他非但没有十足把握,反倒有些心虚,因而在属下提出启用迷魂香时,他虽犹豫,却最终同意。
小燕子眼睛骨碌碌一转,笑道:“识趣,我小燕子一向最是识趣。只是我有一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铁无私道:“你说。”
小燕子道:“我想问的是,不知铁捕头有没有听说过‘醒红尘’?”
铁无私虽不知她为何如此问,却还是回道:“听过,传闻醒红尘为鬼医林道仙所制,能解天下各种迷药、迷香。只是林道仙亡故多年,醒红尘早已失传……”话至此处,他突然上下打量起酒肆中的小燕子,一盏茶已过,眼前二人却神色自若,毫无中毒迹象,遂失声道:“难道……难道你们有醒红尘?”
小燕子“咯咯”笑起来,回道:“不早不晚,我一直随身带着醒红尘。世人都说醒红尘久已失传,我却拿来当糖吃。”
假掌柜指着小燕子,恍然道:“原来你们吃的不是糖,是解药……”
小燕子指正道:“不,你只说对一半。是糖,也是解药,我每吃下一粒醒红尘,便要多感谢一番林道仙,感谢他将药制得像糖一样甜。世人都说良药苦口,我看却未必,至少醒红尘便是最有力的反驳。”
铁无私心下虽惊,嘴上却道:“极好,就让本捕领教领教你的满天星。”
话音未落,他已长剑出鞘,直指小燕子。事已至此,只得迎难而上,他本就不屑于用迷魂香抓人,如今迷魂香计划失败,他正可凭真本领会会她。自他当上六扇门第一名捕以来,还从未有贼盗在他的七十二路追魂剑下逃脱。他唯一担心的却是那位白衣少年,那位少年始终一言不语,但他的眼神,以及他身上的剑,却冰冷刺骨,观者如坠冰雪苦寒之地。
他既是天下第一名捕,也是一名剑客,他能感觉到少年身上越来越浓的剑气!
可此战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尤其事关朝廷颜面,不容有失。当六扇门第一名捕对上天下第一飞贼,不论孰胜孰败,都无疑会被江湖客们津津乐道。他不能败,只因这是一场官与贼的决斗,他代表的是朝廷,是法度。
小燕子面无惧色,针锋相对道:“那就让我见识见识你的七十二路追魂剑……”
她刚想上前,却被一旁的白玉笙拦住。
原来,他一直握着她的手。他一言不语,只是静静看着,看这间满屋子酒味的酒肆,看这些奇怪的江湖客。严格意义上说,他们并非江湖客,而是公门中人,但他们身在江湖,就得守江湖的规矩。一念及此,他便觉得奇怪,不知不觉间,他已认同他们的行为,更认同江湖的规矩。他眼里看到的是酒肆,却仿佛见到整个江湖。
江湖客离不开酒,有酒的地方就会有江湖。
江湖事,江湖了。有江湖,便会有算计;有算计,便会有杀戮。算计者与杀戮者皆有堂皇冠冕的理由,只因他们是喝醉酒的江湖客,醉后胡言,酒后乱性,皆归罪于酒,当不得真。
酒成罪魁,洗脱人祸。
往日,他虽身在江湖,却并非江湖中人,若遇危险,总是她挡在他身前;如今,他已是一名剑客,一名真正的江湖客,他会武,会使剑,会杀人……
他只是不会喝酒,不会融入酒。
可他醉过,使他醉的不只是酒,还有江湖。酒醉易醒,醉入江湖却是难醒,有的江湖客只醉过一次,便再没有醒来,永远做着身在江湖的梦。他下定决心,身在江湖一日,便护她一日;身在江湖一世,便护她一世。若有朝一日能离开江湖,便要带上她一起,远离酒,远离江湖。
他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有我在,别怕!”
声音虽轻,却字字用力,入耳入心。这是她对他说过的话,他一直记得,从未敢忘记。
她浅浅一笑,由着他应敌。
他松开她的手,直视铁无私,冷哼道:“我认得你,你是被我吓走的黑衣人。”
铁无私心下一怔,嘴上却硬撑道:“笑话,我铁无私身为六扇门第一名捕,却从未被人吓过。你让开,我只要小燕子!”
白玉笙道:“我记得你的眼神,更记得你的剑。身为一名剑客,你实在不该轻易丢下剑。你若丢下剑,剑便会丢下你。”
铁无私脸上微红,怒道:“放屁,本捕的剑就在手上……”
他虽极力狡辩,却已没有底气。不错,白天追杀李顺的黑衣人正是他,眼瞧着就要杀死李顺,完成皇命,可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剑被小燕子的银针击中。他本可以稳住剑身,不让剑掉落。
奈何他一时手滑,剑脱手而出。
他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此时却被一位少年当笑话讲,自然恼羞成怒。
白玉笙似并未将他的愤怒看在眼里,若无其事道:“此时你的剑在手上,等到彼时却未必还能在手上,今夜月黑风高,我劝你找家客栈住下,明日一早便回京,不要再回来。”
此言一出,连同铁无私在内的四位六扇门捕头皆羞红脸,一齐恼怒,眼看就要拔剑冲上,恨不得将白玉笙刺成蜂窝,却被铁无私及时拦住。
铁无私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岂会不怒?但他转而一想,或许眼前少年正是想拿话激他,他对敌经验何其丰富,深知高手对决时,切不可逞一时意气。他能当上六扇门第一名捕,武功倒是其次,其智谋才是关键。
一念及此,他反倒好言相劝,诱惑道:“臭小子,本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走还是不走?”
白玉笙道:“我若不走,又当如何?”
铁无私道:“你可想清楚,跟我作对,便是跟六扇门作对;跟六扇门作对,便是跟朝廷作对;跟朝廷作对,便是跟整个天下作对。”
白玉笙冷哼道:“六扇门如何?朝廷又如何?”
铁无私听罢,已然忍无可忍,指着白玉笙,破口大骂:“你……你竟敢口出大逆不道之言,果然是反贼同党,本捕今日就算豁出性命,也要替天下除掉你。”
话音未落,他长剑一横,直指白玉笙。
其余三位捕头,早已急不可耐,一齐将剑尖对准白玉笙。
若他个人受辱,尚能搁置一旁,以谋大局。可眼前这位无知少年竟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他岂能放过?他虽一介武夫,却自幼深受儒家思想熏陶,忠君爱国,未敢懈怠,朝廷就是他的信仰,皇帝就是他的神明。
此番受皇命,诛反贼。他二话不说,千里奔袭,眼瞧着就要诛杀反贼,却被眼前二人救下,反贼已入丐帮,再想诛杀已是难上加难。如今,救下反贼的人近在眼前,且扬言辱骂朝廷,已彻底将他激怒。
人在愤怒时,智谋便搁在一旁。
蓦地,他被一阵笑声惊醒,那笑声很不羁,亦很无奈,显得半疯半狂,极是空灵。原来,在他眼中形同逆贼的白衣少年竟是冷笑不止。冷笑姓冷,足可冻结人心,冻结周遭万物。
铁无私隔着十步,便不寒而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