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七,夜。
无星无月,墨一般黑。氤氲一日的阴云,终究未能酝酿出寒冬的第一场雪。但是,寒意更重,西风更紧,如刀,雕刻世间万物。或许雪不是不至,只是时候未至,需日复一日酝酿。
酝酿如酒,越久越醇。雪至越晚,雪势越猛。
皇城东南角的一座无名废宅,与夜同色,墨一般黑,没有一丝一缕的光。唯有寒梅盛放,红、白相间,虽模糊不清,却闻梅香,缕缕传来。小燕子于院中徘徊,风吹如刀,一寸一寸,吹得她脸上生疼。
清醒者清醒,在该清醒时更需清醒。
有时自醒,心境澄明,内外通透;有时心存疑云,需借助外力,方可驱散疑云,以致清醒效果。譬如,此时如刀般凛冽寒风带来疼痛之余,使她清醒,如徒步悬崖绝壁,尤其通透。
生死之际,存亡之间。
人生于世,各有其命。往往置身绝境,陷入死地,方可逼出各自极限。遗憾的是,并非所有置身绝境者皆会逼出各自极限,大多数置身绝境者都会选择放弃,离成功只差一步。
一步之遥,云泥之别。
小燕子于院中徘徊,受尽风寒,如刀,疼痛在身,忧思在心,越积越重,越累越高。她终于不再犹豫,绕过一树一树的梅,健步如飞,跑向冯青萍房间。她之所以健步,是不给自己退路。
没有退路,唯有负重前行。
距离房门一丈时她的脚步开始变缓,一步一步,慎重且坚定。变缓不是退缩,而是出于敬重,生怕打扰师父。只是她尚未行至门前,便闻房里桌椅倒地、杯盏破碎之声,遂疾步上前,敲响房门。
咚咚咚,咚咚咚……
一声一声,声声不息,于墨一般黑的废宅里回响。但废宅着实静谧,除敲门声外,只剩房里传出的阵阵低吟、泣诉,吟者吟不成言,泣者泣不成语,却于墨一般黑的废宅里回荡。
回荡如歌,其音靡靡。
观者动容,闻者心伤。
小燕子敲门无果,询问无果,唯有撞开房门,匆匆跨入。房里无灯,没有一丝一缕光,与夜同色。她最终循声而行,摸到蜷缩在角落的冯青萍。无需看,不用猜,她已断定她摸到的是她的师父冯青萍。
青若浮萍,萍水相依。
水之不存,萍将焉浮?
原来,白日里的庄严肃穆皆为伪装,伪装即为掩饰,掩饰内心深处的丧子之痛。但痛入心扉,心在痛在。一旦夜色降临,藏身夜色的冯青萍再难掩饰伤悲,唯有一声一声低吟泣诉,不能自拔,更难自醒。
冯青萍知道小燕子已是进屋,遂缓缓站起,恢复白日里一贯的庄严肃穆,问道:“夜深,为何不去睡?”
小燕子道:“徒儿听到师父房里……”
冯青萍道:“为师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你师兄,不小心撞倒桌椅。”
言语之间,不带一丝表情,不含一丝情绪,一如墨一般黑的夜色,小心掩饰着内心深处的痛。当然,聪慧如小燕子虽瞧不清冯青萍的脸,却由其语气感知到冯青萍话里蘸着一丝一丝的痛。
一丝一丝之痛,胜过骤然一痛。
骤然一痛无需酝酿,来时匆匆,去时无踪,实为短痛。一丝一丝之痛则先有征兆,痛感缓至,如抽丝剥茧,痛虽轻,却长留,短则数日,多则数年乃至一生,最终将身体掏空。
聪慧如小燕子,既已知冯青萍在掩饰,便不愿揭穿,只因揭穿无异于伤口撒盐,更会使师徒间的嫌隙更甚。
小燕子道:“师父可曾撞伤?”
冯青萍道:“无恙。”
小燕子道:“夜黑,师父万事小心,以免撞伤。”
言语之间,她已摸索着将倒地桌椅扶起,殊不知地上除桌、椅外,更有摔碎的杯盏,稍有不慎如她,已遭划伤,伤口流血。但她未哼一声,依旧如常,尤其谨慎地捡着一枚枚碎片。
碎片如刀,几番划破她的手。
须臾之后,她已满手鲜血。夜黑如墨,她既看不清碎片,更看不清遭碎片划伤的手。但每伤一分,便痛一分;每伤一处,便湿一处。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已湿,黏黏,显然湿手的是她自己的血。
师父不问,她不说。
她不说,师父不问。
夜黑,她不能让地上残留任意一枚碎片,以免弄伤师父。最终,她忍痛捡完所有碎片,方悄悄处理伤口。师父在掩饰丧子之痛,她在掩饰手伤,既已不能让师父发觉自己受伤,便不能让师父发觉自己在处理伤口。
她却不知,师父早已洞察一切。
作为当今江湖屈指可数的高手,冯青萍闻声辨物的本领亦如轻功一般,已入化境。自小燕子捡起第一枚碎片起,她已知小燕子的手遭碎片划伤。每伤一处,她皆洞悉,无一遗漏。
夜黑如墨,心却澄明。
她知道小燕子之所以捡碎片,是怕自己受伤。但她看破不说破,由着小燕子的手一次又一次地遭碎片划伤。她在等,等小燕子喊疼,等小燕子诉苦。但小燕子既未喊疼,更未诉苦,若无其事般捡完所有碎片。
小燕子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若无其事道:“徒儿隐居桃源期间,厨艺大增。等到除夕之日,徒儿定要亲手为师父煮一碗面,好教师父尝尝徒儿手艺。”
冯青萍道:“不必。”
小燕子道:“为何?徒儿一直记得师父平素虽不爱吃面,却于每年除夕之日都会吃一碗面。”
冯青萍道:“故人已去。”
小燕子道:“难道故人是……”
冯青萍道:“不错,除夕是炆儿生辰。炆儿自幼与为师分别,每每生辰,为师只能以一碗面给远方的炆儿送去祝福。如今炆儿已是不再,为师吃再多的面,却不能使炆儿复活。”
小燕子道:“师兄葬在何处?不知徒儿能否赶在除夕之日前往祭拜?”
冯青萍道:“不必。”
小燕子道:“难道师父还不肯原谅徒儿?”
冯青萍道:“不是。”
小燕子道:“那是为何?”
冯青萍道:“炆儿葬于青城,两三日已无法赶到。只要你与为师在除夕之日送炆儿一份大礼,想必炆儿一定会原谅你这位师妹。”
小燕子道:“敢问师父,是何大礼?”
冯青萍道:“一条命。”
小燕子道:“谁的命?”
冯青萍道:“白玉笙。”
小燕子道:“原来是那个臭男人的命,纵师父不说,徒儿亦决定要他的命。师父要他的命是为师兄报仇,徒儿要他的命却因他的负心薄幸。”
言语之间,尤其诚恳。
原来,在她于墨一般黑的庭院徘徊时,已打定主意要白玉笙的命。命只有一条,她当然不会真的要白玉笙的命。相反,她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亦不会伤白玉笙分毫。她之所以如此表态,既是想重获冯青萍信任,更是想保白玉笙的命。
噩梦缠身,时时萦绕。
萦绕眼前,复入心间。
那是一场可怖的噩梦,以致明知是噩梦的她,却在心底留下阴影。如若可以,她情愿遭银针穿喉的是自己;如若可以,她希望与白玉笙交战的是自己。至少与冯青萍相较,她的武功远不如白玉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