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庄在下,铜镜在上。
不再是一人一影,而是二人二影。酒庄里的二人相隔不足半丈,冷冷瞪着彼此,铜镜上的二影只能跟着四目相瞪。无风自寒,无声自察。无需言,不用猜,小燕子与云萱虽未言语,却透过眼神看穿彼此的内心。
犹如恶战,胜负已分。
二人虽皆受伤,但云萱伤重,一尺寒之伤尚未痊愈,复受碎片新伤,正疲于止血,故而属于败方。小燕子虽胜,却受六枚银针所伤,更兼装死过久,使她四肢僵硬,犹如死尸,需恢复体力。
装死是为求生,而非真死。
战胜云萱不是目的,重伤云萱更非所愿。她的目标只有一个:活着逃出酒庄,回到傻哥哥的身边。
她看向云萱的伤口,血染红衣。
那是较云萱一袭红衣更红的血色,血与红衣,融为一体,烛火昏灯之下难以辨识。但她那一击势大力沉,已然抱定重伤云萱的决心,故而依她判断,此时的云萱已无力阻止她做任何事。
她不愿做任何别的事,只想逃离,逃离这座酒庄,逃离这座满是酒气的囚笼。她不爱饮酒,故而置身酒庄时,有着较受困囚笼更深一层的不适。
云萱身后,酒庄之门。
酒庄之门在酒庄,酒庄之门的影却在铜镜上。铜镜上的影皆为酒庄的反映,可影即是影,非物非人,非实非真。若想逃出酒庄,唯有通过酒庄之门,而不能通过酒庄之门反映在铜镜上的影。
那是她苦寻不得的门!
那是她装死扮尸、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门!
门一直藏在身边,只是她未曾发觉。如今门已大敞,她稍作休息,恢复些许体力,便缓缓起身,走向那扇求生之门。
门下密道,酒庄出路。
她既不想要云萱的命,更不愿与云萱多费口舌,故而已没有留在酒庄的必要。事实上她已受困酒庄多日,不见蓝天,难觅白云,如笼中之燕,渴望自由,渴望呼吸外面的空气。
那是自由的空气!
那是清风吹拂、阳光洒照的空气!
但小燕子刚自云萱身旁走过,相距不足半丈,便遭云萱唤住。云萱并未起身,更未回头,却仰头看向铜镜之上小燕子的影。影是人或物的反映,她看到铜镜之上小燕子的影,等同于看到小燕子本人。
云萱道:“你不杀我?”
小燕子道:“不杀。”
云萱道:“为何?”
小燕子道:“不杀即是不杀,杀物者,有违道。”
云萱道:“你信道?”
小燕子道:“不信,但傻哥哥信道,信不杀之道。我信傻哥哥,等同于信道。”
云萱突然不再看铜镜上小燕子的影,却低头瞧自己的伤口,冷哼道:“你不该信他,男人都很虚伪。他们大多披着专情的外衣,骗取女人的痴心。一旦他们遇到更好的女人,便会绝情地将痴心他们的女人抛弃。”
小燕子道:“你被抛弃过?”
云萱不答,竟是狠狠掐着双手,指甲掐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痛。或许痛一直在,丝丝缕缕,只是她的内心正经受远胜过身体之痛的痛,故而未曾发觉,依旧使劲掐,几乎掐出血来。
小燕子未曾转身,却仰头看向数丈高的铜镜。铜镜上既有她的影,亦有云萱的影,云萱的影在打颤,无风自寒,显然受着较伤口更重的重创。聪慧如她,不觉想起曾与云萱形影不离的凌逸。
竹马青梅,形影不离。
在小燕子的印象里,云萱与凌逸,譬如她与白玉笙,两情久长。若说较伤口更重的重创,无疑是心伤。
人在酒庄,影在镜面。但小燕子只能看到云萱打颤的身形,却瞧不清云萱低头的脸。红衣相衬,长发半遮,云萱咬着唇,已是闭目。闭目不是沉睡,而是藏起泪滴,佯装坚强。
她确曾坚强,冷酷绝情。
但她的冷酷、绝情皆针对凌逸之外的人,一旦事关凌逸,她的坚强便如火上寒冰,消融已是注定。或许是藏在心底太久,无人诉说,以致她竟不顾小燕子的敌对身份,决意说一说她的遭遇。
人生于世,各有遭遇。
云萱冷笑数声,待笑声止,方激动道:“抛弃?真是一个令人难堪的词,自古都是男人抛弃女人,却从未听闻女人抛弃男人,可见世道是多么的不公。我真想告诉所有人,师兄只是一时遭狐狸精迷惑,最终一定会回到我身边。可是……可是我能骗过所有人,却骗不过自己……”
小燕子道:“狐狸精?”
云萱道:“狐狸成精,鸟兽言语。狐狸精是那位白衣冷面的美人,她确有几分姿色,只是姿色不该用来迷惑男人。男人啊男人,总是嘴上说着专情、钟爱,暗地里尽做些不堪入目的苟且之事。”
言语之间,无限悲哀。
她不再咬唇,亦不再打颤,却直视前方,前方是一坛一坛、一壶一壶的佳酿。当然,她眼里看到的不是佳酿,亦非酒庄里的任何一物一影。她看到的始终是一个他,一个曾经海誓山盟却绝情地将她抛弃的他。
她爱他,爱他的一切。
她恨他,恨他的抛弃。
正是此种既爱且恨的复杂情绪,使她陷入无限悲哀,不能自拔,更难理解,唯有将她对他的恨转移到迷惑他的狐狸精身上。
云萱没有道出狐狸精之名,小燕子却已猜出她具体所指。
那是一位连身为女人的她都惊羡的美人,美人如仙,不染一尘。若她是男子,亦会拜倒在美人的白衣长裙下。冰雪之白,雪莲之花,美人之美已不容于世,而应独居那玉楼悬圃的仙宫。
美人若离,若即若离。
小燕子虽猜出云萱口中的狐狸精是虞若离,却不相信虞若离真的会迷惑凌逸。实有云泥之别,岂会屈尊落凡尘?她知道虞若离的心里一直住着她的傻哥哥,虽未言明,却是看在眼里。她只是看破不说破,装着一无所知。
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
虞若离曾数次为她的傻哥哥以身犯险,置性命于不顾。此等情义,岂可轻易抛却,转投他人怀抱?
小燕子既不信虞若离会迷惑凌逸,更不信天下男人皆如云萱所言暗地里做着苟且之事,遂反驳道:“男人有好有坏,不该乱棍打死。”
云萱道:“你是说你的傻哥哥?”
小燕子道:“不错,傻哥哥虽傻,却重情重义,值得托付。”
云萱道:“可怜。”
小燕子道:“你在说你自己?”
云萱道:“我在笑你可怜,同样是遭男人抛弃,我却比你幸运。至少我能及时知道自己被抛弃,至少我不必再为那个抛弃我的男人付出,而你,却蒙在鼓里,日思夜想着一个抛弃你的男人……”
话音未落,已遭小燕子打断。
小燕子不再看铜镜之上云萱的影,不再听云萱对她傻哥哥的任何诋毁,而是转身,不顾腿疼,大步行至云萱身前,冷冷瞪着。无疑,云萱已戳中她的痛处,那是她曾经有过的预感。
预感不一定为真,却做不到不去想。
当然,她的激动只是一时,转瞬即恢复冷静。她瞪云萱时,却在观察,观察云萱的话里有几分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