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笙跟师父回齐云观后,便再也没有下山。
他很担心小牛村的叔叔婶婶,担心嘟嘟胖、大牛、小壮……他脑海里时时回放着那日盗匪袭村的画面,鲜血淋漓,尸横遍野,既有盗匪的,亦有叔婶的。自那以后,他常常做噩梦,梦见悲剧重演。他心痛,继而不安,以致很想下山到小牛村去,与叔叔婶婶们在一起。可是,师父却一反常态,坚决不让他下山。
师父不让他下山,亦不再让山下的人上山。
可有一回深夜,他曾亲眼瞧见张叔偷偷跑上山,直奔师父房间。他觉得奇怪,遂悄悄跟过去,躲在窗下细听。他隐约听到张叔在汇报小牛村的伤亡情况,听到师父在斥责张叔的保护不周,听到张叔唯唯诺诺地认错……再想接着听,却被师父捉个正着。师父面露不悦,命他回房休息,他只得遵从。但他起身离开时,用余光瞥到师父房间里的张叔,但见张叔垂手而立,恭敬如奴仆。
张叔走后,白玉笙来找师父,小心地问:“师父,您曾说过不让山下的人上山,为何张叔能上山?”
师父并不看他,仍自拂剑,只道:“你张叔不是山下的人,而是山上的人。”
白玉笙不解,又问:“那我算山上的,还是山下的?”
师父放下剑,和蔼道:“你呀,自然算山上的。”说话间,他想要伸手摸白玉笙的头,却发现白玉笙早已长大,比自己还要高,原本伸手就能摸到,如今却要抬手。他遂轻拍白玉笙的肩,笑道:“小笙,不知不觉,你已长大……”
上山的路有很多,上齐云观的路却只有两条。除一条正路外,还有一条小路直通山脚,那是他们玩耍时无意中发现的,如今这条小路只有白玉笙与嘟嘟胖知道。有一回深夜,他想偷偷由小路下山,可刚出房门便被师父抓个正着。师父罚他面壁思过,罚他抄道德经。可他面壁一日复一日,抄经一遍复一遍,仍思不明自己所犯何错。
数日后,师父问他:“小笙,你可知错?”
他稍一迟疑,便连连摇头,委屈道:“小笙不知,小笙只知叔叔婶婶们一向待小笙极好,小笙想下山探望他们。师父罚小笙面壁、抄经,小笙不敢不从,可……可小笙还是不知自己所犯何错,若小笙果真有错,烦请师父明示。”
师父轻叹一声,只道:“小笙,你可记得曾答应过为师什么?”
白玉笙坚决地道:“请师父明示!”
师父慈祥地看着他,语重心长道:“你曾答应过为师,一定要像神仙一样逍遥自在。为师不让你下山,正是怕你看到不该看的,听到不该听的,有些事你既已无力改变,就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白玉笙道:“师父,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
师父却道:“可为师已经当真,为师是真的希望小笙能一生逍遥自在,不为世俗所累,不为仇怨所绊。小笙,你可不许骗为师啊!”
那日之后,师父便不再阻拦白玉笙下山,亦不再阻拦山下的人上山。山上的人下山,山下的上山,上山下山皆很逍遥、自在。村里的孩子仍旧会到齐云观习武练剑,白玉笙也仍旧会到张长生家做客。没有人再提起那件事,小牛村与往日一样宁静,仿佛盗匪袭村就是一场梦,一场可怕的噩梦。
梦终会醒,可入睡即梦。
白玉笙常常做噩梦,梦见那群盗匪就像一只只恶狼向他扑来。他没见过狼,可他知道狼是恶的,将恶的匪比作恶的狼,着实恰当。在梦里他手无寸铁,任人宰割。匪的刀锋就像狼的獠牙,一闪一闪,透着寒光。
每回梦醒,师父总是坐在他的床前。
师父并不说太多话,只是握紧他的手。师父的手很温暖,仿佛有一股暖流自师父的手流入他的手,再由他的手流遍全身。他不再害怕,亦不再瑟瑟发抖,他知道有师父在,再凶狠的恶狼都不敢来。
他记得师父有一柄剑,那是一柄既能杀人又能救人的剑。
剑是好剑,剑只杀坏人。
如今那柄剑正挂在师父房间的墙上,他相信如果有坏人来,师父还会拿起剑,做神仙该做的事,做剑该做的事。
除却会做噩梦,白玉笙心里还有诸多疑惑:小牛村不见许多熟人,却搬来更多的生人。他寻遍全村都寻不到往日亲近的李叔、王叔一家,可他们的房屋却搬来新的住户,新住户不仅住他们的房屋,还收他们的庄稼、耕他们的田地。他对这些新住户一无所知,仍对旧住户念念不忘。
他问过师父,师父却说李叔、王叔带着家人去到一个很远的远方。
他不知道远方有多远,他只是讨厌远方。他记得十年前道姑带走依依,也是说去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他喜欢齐云山,喜欢小牛村,他不想去到任何一个远方。他带着疑惑问过张长生,张长生却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肯说。他有些心急,竟破天荒生气起来,不搭理张长生,转身就走。张长生被他一吓,急忙拉住他,告诉他实情。
张长生抬头看天,青天白云,幽幽道:“他们呀,都到天上做神仙去了。”
白玉笙疑道:“做神仙?”
张长生仍自看天,视线已模糊,嘴上却哼道:“是呀,做神仙好,做神仙妙,做神仙自在逍遥……”
白玉笙很少见到张长生发愁,他曾赞美张长生具备独一无二的乐观精神。可在那一刻,他却发现张长生的眼睛隐隐有泪光闪过。他不再多问,紧紧搂着张长生,两人一起看天上的神仙。神仙在云上,他俩看不清。后来有风吹过,草丛窸窸窣窣,他俩轻声说着话,如低低的虫鸣。
当然,白玉笙搂不住张长生,只堪堪搂到张长生的肩。白玉笙能搂住观里的那棵百年古松,能搂住古松下的那口铜钟,却是搂不住张长生。
张长生壮如一头蛮牛,白玉笙是搂不住牛的。
有时他会胡乱猜想:或许小牛村的由来跟张长生有关,全村上上下下,只有张长生的体型与牛沾边。可到后来,他便自觉无趣,张长生明明不像牛,更像白白胖胖的小猪,若说村名跟张长生有关,则应该叫小猪村,而非小牛村。
一日黄昏,千鸟回巢。
白玉笙正呆坐观前,眺望远方,他不知道远方有什么,他只是想眺望远方。他是跟师父学的,在他小时候,师父常常一个人眺望远方。他看不到自己的远方,更看不到师父眺望的远方。
师父没说,他也就没问。
过不多时,却自山下走来一人,只片刻功夫,便来到观前。他身体一颤,竟不知此人是如何上的山。
他细细打量起来,来人是个和尚。
和尚身披大红袈裟,手捻佛珠,口诵佛语,自称五台山普济寺住持慧觉禅师,因外出云游路过此地,特来拜会清风道长。
白玉笙站起身,恭恭敬敬道:“师父正在内堂,容晚辈前去通禀。”
他虽往内堂走,心下却甚是疑惑。自古佛道不相往来,各修道法,纵有交集,亦应是双方明争暗斗的较量,史载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灭佛,无不是出于扶植道教打压佛教的考虑,从未听闻一寺住持亲至道观拜会者。
和尚面慈心善,倒不似坏人。
师父却似一早知道和尚要来,因而并不惊讶,亦不悲喜。但见他缓缓走到观前,只轻应一声:“嗯”,便请和尚入观,引至内堂。白玉笙正自疑惑,师父却吩咐他到茶室沏茶,他遂恭恭敬敬退下,去往茶室。只是在退出内堂时,他刻意放慢脚速,且退且听到几句对白,诸如“你终于来了”、“我来晚了吗”、“不晚”之类的话,隐约间还曾听师父提及前些时日的盗匪。
师父说,盗不是盗,匪不是匪……
白玉笙到茶室后,仍在揣摩师父的话,竟得出一个结论:师父与和尚是旧识。除此之外,他却疑惑师父为何会说盗匪不是盗匪,他曾亲眼见到那些盗匪逢人便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在他的印象里,世间再没有比盗匪还要狠毒的人。
他不知道和尚的真正来历,亦不知道师父为何要跟和尚提起盗匪。他只确信盗匪是坏人,和尚是好人。
此时佛与道,在他的心底慎重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