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置身棋局,想要不迷已属不易,若要如旁观者一般清,更是难上之难。
白玉笙夜宿天元府,清醒有余,辗转难眠,往事如潮水涌来,塞满他的脑海。他曾刻意压抑的心湖褪去浪静风平的外衣,变得汹涌澎湃,如巨石沉湖,三千浪起,一浪高过一浪。
与风吹湖皱不同,此番波澜无风自起,却是他的反思。七年田园生活,他时常反思与自悟,可重出江湖之后,他已许久未能真正反思。他需要反思一路走来的遭遇,反思遭遇背后的阴谋,反思阴谋背后的操纵者……
自秋霜与无影被盗,到小燕子被捕入狱,再到如今受困极乐岛,虽短短一月,他已经历太多值得反思之事。但他的反思皆藏在心底,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入,他已忘记昨夜的所思所悟。
忘记并非真的忘记,只是不愿跟任何人提起。
咚咚咚,咚咚咚……
与其说唤醒他的是洒入房间的第一缕阳光,倒莫若说唤醒他的是那有规律的敲门声。三声为一组,一组接着一组,任白玉笙如何问,敲门者皆不作答。但敲门之声继续响起,仿佛只要白玉笙不答,敲门者便会一直敲下去。
门开之时,却是一怔。
易筱君正端着热水盆站立门前,眼瞧着白玉笙开门,便大踏步走进,将热水盆放桌上。不顾白玉笙诧异,她已开始盥洗面巾、拧干、折叠……虽不甚熟稔,却有模有样,于她这位姑苏城首富家的千金小姐而言,实属不易。
白玉笙看在眼里,却是想起小燕子,只因易筱君此时做的正是小燕子曾经习惯做的事。他一直记着小燕子第一次端热水盆敲他房门的情景,那是在东篱茶楼,淫贼花无心伏法后的第二日清晨。
自那以后,端水敲他房门便成为她的习惯。
再到后来,他心疼她,便常常早她一刻起床,学着她的模样,端水敲她房门,将面巾盥洗、拧干、折叠……那是他与她共同的习惯,虽平平淡淡,并屡遭张长生捣乱,却是弥足珍贵。
记忆犹新,恍如重现。
但他知道递面巾给他的是易筱君,而绝非小燕子。他揉揉惺忪睡眼,佯装未醒,落荒而逃。他步法奇绝,既已逃跑,便没打算教易筱君跟上,待易筱君追至门外大骂时,所骂者唯空气而已。
当然骂并非骂,她只是嗓门略高。
她不会说任意一个脏字,只因她认为脏字是创造文字者最大的啰嗦。在她看来,表达愤怒与不满的方式有许多,完全可以凭借嗓门与语气,乃至肢体语言,而无需死记硬背那些难啃的脏字。
她厌恶脏字,如同厌恶酒。
她虽不喜欢读书,自称女中豪杰,却自幼受着良好的教养。她父亲与祖父皆为儒商,虽一贯骄纵她,却于仁、礼上对她要求颇严,故而她虽不拘小节,率真任性,却始终基于礼。
小节是小礼,她遵的是大礼,故而不必拘于小节。
白玉笙无视她的热情,她自然恼怒,可她转而一想:或许白玉笙果真有事,或许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或许自己不该因为别人而气着自己……总之,她能找出一千个理由使自己消气。
当她消气,嗓门自会恢复如初。
她朝着白玉笙消失的方向猛踹一脚,道一声:“怪只怪你无福消受,本女侠自己来”后,将整洁的面巾贴自己脸上。阳光明媚,她很享受置身阳光时热面巾贴脸的感觉,恍如梦回姑苏,梦回那个视她为掌上明珠的家……
身在江湖,方知家的好。
她想回家,夏日里与父亲、母亲到山庄避暑纳凉,冬日里依偎在父亲、母亲身旁。她决定夺剑大会结束之后便回家,届时她的燕姐姐已救出,江湖已恢复到她踏入江湖前的模样。她决定回家之后再不离家,陪父亲、母亲一起老去,而不再管江湖上那些大大小小的谜。
与白玉笙相较,傅青山更是一个谜。
白玉笙谜在江湖传闻,傅青山则谜在傅青山本身。她想过万法千般,只为迫傅青山松口,迫傅青山释放她的燕姐姐。岂料傅青山对她百依百顺,却唯独不肯在与夺剑大会有关的任何事上松口。
一连数日,只顾饮酒。
她却不知,傅青山与白玉笙的酒壶里装的都是水。每每唯她一人真醉,醉于酒,醉于江湖……
数日之后,她已尝不出酒香。
酒只剩苦,苦进心底。她开始怀疑自己喝的并非李蓬蒿所酿美酒,故而她想离开天元府,到醉忘仙去找李蓬蒿。只有在醉忘仙,她才能喝到真正的玉酒琼浆;只有在醉忘仙,她才能感觉到身为酒客的荣幸。
有冬芷在,她离不开半步。
原来自那日踏入天元府起,她与白玉笙便如笼中之燕,飞不出天元府半步。她恨傅青山,恨傅青山禁锢她的自由,她曾想过撺掇白玉笙与她一起逃出天元府,可她深知白玉笙有不得不听命于傅青山的苦衷。
白玉笙的苦衷,亦是她的苦衷。
她曾当着白玉笙的面,指着傅青山骂道:“姓傅的,你最好日夜祈祷别落在本女侠手上。”
傅青山却自浅笑,似有深意道:“后院有一株千年古树,古树上有一只燕巢,燕巢里住着一只大燕与一只小燕。小燕羽翼未丰,却想着飞出燕巢,每每皆遭大燕拦住。后有一日,小燕趁大燕外出觅食,悄悄飞出燕巢,只是她飞出数丈,便已乏累,停在地上休息。她正自沐浴阳光,欣赏自己未丰的羽翼,却有一只馋猫凶狠扑向她……”
话音一落,他已自顾自走开。
他说出门有事,不用等他晚餐。她对着他的背影猛踹一脚,道一声“最好永远不要回来”后,却自消气,继而满院找那株千年古树。
他没有说谎,后院果真有一株古树,古树上果真有一只燕巢。由下观之,燕巢里只有一只大燕,孤独飞来,孤独飞去,却从未距离燕巢超过一丈。至于那只馋嘴的猫,翻遍整座天元府,却未能找到。
易筱君道:“谜公子,他讲的或许只是一个故事吧?”
白玉笙道:“或许是,或许不是。”
易筱君道:“为何不是?”
白玉笙道:“因为他没有讲完。”
易筱君道:“对,他没有讲完,你说那只馋猫扑向小燕之后会如何?”
白玉笙道:“我不知道,但我猜一定是那只大燕及时赶回,从馋猫爪下救出小燕。等小燕羽翼丰满,便可来去自由。”
易筱君道:“不错,结局理应如此。”
她不再问,却自仰望那株古树上的燕巢,仰望那只燕巢旁孤独飞来、孤独飞去的大燕。她突然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怜悯,既是为古树上那只孤独的大燕,亦是为故事里那只任性的小燕。
或许是,或许不是。
或许那只是一个故事,与现实无关。古树不是古树,燕巢不是燕巢,大燕不是大燕,或许根本没有任何一只需要大燕保护的小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