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北京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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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北京户口(6)

直到她五岁那年,一家五口仍住在一间屋里挤在一张大床上,中间用块布隔了个帘子。还是女人敏感,她妈妈给她爸爸多次说过,两个女孩一天天大了,懂事了,你个驴操的又一天不能闲着,让孩子看多了听多了不好。她爸爸求房东求了半年,房东才点头让她爸爸自己动手在房子的门前搭了个简易的小房子,不过,房租是按一间房的价格收。她和姐姐才从此有了属于女孩子的空间。

陈开阳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一方面是她不愿意回老家读高中,一方面是她爸爸妈妈也不愿意再供她读书。这样陈开阳就到官园批发市场给干妈打工去了。一开始,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去挤公交车,晚上十点才能回到家,天天叫苦喊累,上了床左一个翻身右一个翻身,折腾得陈北阳也睡不好觉。陈开阳也应聘过其他工作,一是文化水平,二是北京户口,这两个硬杠子挡着,总找不到满意的事干。半年后,陈开阳变了。一开始是不回家来住,说是干妈怕影响生意,给她在官园附近租了房子。再回家来时,穿的用的都成了时尚,还给了她爸爸妈妈一千元钱补贴家用。她妈妈追着问她钱从哪里来,她说是干妈给加了工资。陈北阳记得最清楚的是,姐姐身上的香水味未曾闻过。

后来,有人说陈开阳在一家夜总会坐台。她妈妈开始不信,哭闹着让她爸爸把她找回家来问问。陈开阳拖了一个月没回家,她妈妈哭了一个月,埋怨了一个月。正逢上她妈妈生病住院,她爸爸愁着交不起一万元钱的押金,陈开阳带着钱去了,把她妈妈顺利送上了手术台。她妈妈住了半个月的医院,医药费用不说,就连平时吃的喝的也不比别的室友差。她妈妈出院后,再也没提过陈开阳坐台的事。

我的同学中无论问到谁,他都会说他老家是什么什么地方,心里早已承认自己是北京人。

陈北阳从小学到初一,学习成绩在她所在的打工子弟学校也是比较好的。家里没有放桌子做作业的地方,她就趴在床上,用切菜板当课桌。陈开阳刚出去做事那一段,回家就上床睡觉,姐妹俩常常为此争吵,还动过手。有一回,她妈妈骂陈开阳,让陈开阳为她让地方。陈开阳急了,学,学,学有个屁用?上完初中你还得滚蛋回老家。她第一次知道北京还有关于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学籍管理的政策。进入初二,打工子弟学校的老师班上讲、会上说,动员学生做好心理准备。为此,她痛苦,她不平,曾经写过一篇博客,用的题目是《我想死》。

今天,老师给我和十几个像我一样的农民工子女开会。他神情凝重地告诉我们,因为我们的户口不在北京,按照政策规定要回原籍读高中,然后在原籍参加高考。听了老师的话,同学们都火冒三丈,有几个火气大的男生还掀了桌子,摔了凳子。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喊出“打死也不回老家”的口号。

我们这些“90后”的孩子,大多数是在北京出生北京长大的。我的同学中无论问到谁,他都会说他老家是什么什么地方,心里早已承认自己是北京人。虽然我们曾在过春节时跟随着父母,挤在人山人海的火车上回老家过年,但我们也只认那块土地上的家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居住过的“老家”,而北京的家才是我们的家。我们对那个“老家”很陌生,对北京这个“家”更亲近,更亲密。突然要把我们从“家”中赶出去,我们当然不能答应。

我们和老师论理,后来又找校长。校长说我和你们老师到现在也还是外来务工的,哪有权利答应你们的要求,更不用说改变你们的命运了。我们才知道,生活了十几年的北京并没有承认我们是她的子女。同学们都哭了,哭得很伤心。

我现在很害怕。家中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他们的生活需要照顾,我回去就必须承担起一个保姆的责任,买米买菜做饭洗衣服……我最害怕的是跟不上班。我的一个同学小学毕业就回了老家,她告诉我老家的教材和北京的不一样,老师的教学方法也和北京的老师不一样,她到现在刚刚适应。她说她后悔当初回去读初中。我如果回去了,考不上高中,或者几年后考不上大学,难道就得在老家种地了吗?

北京,你为什么对我们如此无情?

她之所以没和刘京生说起过,是以为刘京生早搬到城里住了,又是在城里的学校上的初中,不会遇到和她同样的问题。直到陈开阳那天回家,在家中接大胖电话时说了刘处长在为刘京生办北京户口,她才明白刘京生的爸爸妈妈为了让刘京生留在北京读高中和高考,托关系办北京户口。她生气地问陈开阳,姐,你怎么胳膊肘儿朝外拐,帮别人办北京户口不帮自己妹妹办?

陈开阳说,你以为办北京户口那么容易呀?人家是花钱买的。陈北阳问要花多少钱,你先帮我垫上,就算我借你的,等我参加工作挣了钱还你!

陈开阳说你做梦吧你!办一个北京户口对外要五十万,有关系也得三十万。我到哪儿去拿这三十万?再说你初中毕业上高中,高中毕业上大学,这又是六年,谁给你出钱?指望咱爸咱妈,咦……门儿也没有!

陈北阳和许多像她一样在北京出生,在北京长大的外地孩子一样,对个人的归宿点与爸爸妈妈那一代截然不同。

陈北阳一下子愣住了。她就是做一千次关于北京户口的梦,也绝对想不到办一个户口如此大的代价。

但是,陈北阳和许多像她一样在北京出生,在北京长大的外地孩子一样,对个人的归宿点与爸爸妈妈那一代截然不同。他们的爸爸妈妈在城里打工挣了点钱,先是回家盖房子,即使老婆孩子跟着进城的也是如此,因为他们最终还是要回老家度过晚年,死后和祖辈埋在一起。陈北阳这一代人是抱着彻底融入城市的念头,打死也不愿回老家。不同的归宿点,就是不同的追求,当然生活态度也就不同。陈北阳从那一刻起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办一个北京户口,成为真真正正的北京人。

她曾想“逼”陈开阳。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姐,再难你也得帮我。这天下午放学后,她没有回家,径直去了陈开阳在西四环租住的公寓。她去过陈开阳那个公寓,一梯两户,房子装修得也很豪华,家用电器应有尽有,每月房租就要四千多。陈开阳对她说,一个女孩子尤其是像我这样出众的女孩子,住在保安措施不严密的普通社区里不安全。

从北五环她所在的地方到那里需要换乘四次公交车,正是上下班和放学的高峰,车上十分拥挤,车上的空调也不发挥作用,到了第三次换乘的车上,她上身的衬衫就湿透了。一个高高胖胖的中年男人站在她旁边,不时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她高高耸起的胸部。不知她妈妈怎么生的,她的胸比姐姐陈开阳大,而且比陈开阳的好看,尤其是两个乳头红红的,晶莹剔透,像熟透了的樱桃。陈开阳嫉妒得要命。她故意挺了挺胸,朝那个中年男人笑了笑。那个中年男人眼睛都直了,口水差点儿流下来。他看她背着沉重的书包,低声说,小姑娘,你很早熟。她没生气,也没表现出高兴,直到下车时才对那个中年男人说了一句,去死吧!不过,公交车上的这一个细节,让她认识到了自己的魅力,心里充满了骄傲。每一个漂亮的女孩都喜欢男人夸奖自己,注意自己。

陈开阳磨蹭了好大一会儿才给陈北阳开门。她说你咋这个时候跑来了,不知道人家晚场上班,还没睡醒?

陈北阳一进门就敏锐地意识到陈开阳的房间里有男人。鞋架上男人的皮鞋,衣架上散发着汗气的男人的衬衣,茶几上烟灰缸里的烟头……她说,姐,你这是金屋藏、藏、藏……她斟酌了一会儿,也没找到恰如其分的最后一个字。金屋藏娇是说男人藏女人,说陈开阳金屋藏奸吧,毕竟是自己亲生姐姐,太不好听。陈开阳早不耐烦了,藏,藏你个头!看你一身臭汗,还不去冲个澡。

陈北阳一边冲澡一边想,莫非陈开阳想利用我冲澡的机会,把藏在屋里的男人放走?她随便冲洗了一下就出来了。果然,门口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好像急着要走,陈开阳不知因为什么事和他争执,两人撕撕扯扯黏在一起。听见卫生间的门响,那个男人拉开门匆忙走了。陈开阳回过头来,连看也没看她一眼,抹着眼泪进了卧室。她的心灵受到了强烈震撼。原来,陈开阳时尚的穿戴打扮、进口的法国香水和装腔作势的一举一动背后,隐藏着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和委屈。她突然改变了主意,不能再给姐姐加重负担。她悄悄地离开了陈开阳租住的地方。

回到家里,她给刘京生打了个电话。她张口就说,京生,我想死。刘京生说你吓我啊?陈北阳说骗你是孙子。我觉得走投无路了。刘京生这才觉出陈北阳的情绪不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陈北阳说三言两语说不清,你上网看看我前几天的博客就明白了。

你爸爸妈妈有钱,正在找人给你买北京户口。你有了北京户口就不用回老家了。

刘京生是上初一那年开始上网的。不过,她是个自制力很强的孩子,放学回到家,饭后先做作业,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上网一个小时,和网友聊聊天。此刻还不到上网的时间,但是陈北阳说了,又拿电话等着,她只好破例打开了电脑,按照陈北阳的提示,打开了她的那篇《我想死》的博客。读完,她的心紧张得咚咚直跳。她对陈北阳说可能是你们老师搞错了,我没听说有这种政策。陈北阳说是你爸你妈没给你说实话,他们知道这个政策。你爸爸妈妈有钱,正在找人给你买北京户口。你有了北京户口就不用回老家了。刘京生不信。陈北阳说不信你可以问你爸你妈。

刘京生挂上电话,直接去敲爸爸妈妈卧室的门。大胖已经睡了,披着衣服下床开了门,见刘京生一脸困惑,有些吃惊,闺女,你怎么了?

刘京生问您和爸爸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大胖说没有,我们能有什么事需要瞒着你?刘文革也到了客厅,大胖指着他,又说,你要是不信,问问你爸爸。

刘京生不想再和爸爸妈妈绕弯子,就把陈北阳的话给爸爸妈妈说了一遍。大胖和刘文革听着,脸色都变了。她见不能再瞒女儿,就点点头承认了事实。她说,既然政策规定要花钱办,我和你爸再难也得给你办,不会让你回老家。

刘京生双手捂着脸哭了,泪水顺着指缝向外流。她现在才明白前些日子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开心,才知道爸爸妈妈是为了她发生口角和矛盾。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自己突然间不是北京孩子,还是外来务工人员后代,就是报纸电视上常说的那个她不愿听,也从来没有和自己身份联系在一起的“农民工二代”。

大胖和刘文革面对因心灵受伤而失控的女儿一筹莫展。他们找不到有力的理由安慰女儿,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劝导女儿。大胖也跟着女儿哭了。

过了一会儿,刘京生渐渐平静下来。她对大胖和刘文革说了一句,我今天终于明白了,只有爹娘真正关心儿女,世上只有爹亲娘亲。爸妈,我不会让你们的血汗钱白花。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大胖泪如雨下,一头扑在刘文革怀里。

眼看刘京生的生日到了。大胖想给女儿一个惊喜,在女儿生日的头一天的一大早就给陈开阳打电话,托陈开阳找刘处长问一问,京生北京户口的事办得怎样了。陈开阳中午时去了官园批发市场。不过,刘处长没有和她同行。她说我老公陪首长出差了,还得一个礼拜才能回来。别看他是个当官的,一点也不自由,还不如咱老百姓想去哪儿去哪儿。

孙姐说官差官差,当官的就是当差的。你等着吧,结了婚让你守空房的时候不会少。

大胖听着孙姐和陈开阳对话,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前几天问户口的事,说是公安局办户口的处长出差了,要一个礼拜回来。这又是刘处长出差了,咋就那么巧呢?不过,嘀咕归嘀咕,她不敢问,怕陈开阳不高兴。陈开阳不高兴,刘处长就会不高兴,那样,时间拖得可能会更长,事情办得可能会更不顺利。她歉意地笑了笑,说,那就再等等吧。学校那边老是问闺女有啥打算,在哪儿中考,闺女急,当爸当妈的能不急吗?!嘿嘿……

学校那边老是问闺女有啥打算,在哪儿中考,闺女急,当爸当妈的能不急吗?!嘿嘿……

陈开阳给了大胖一个轻蔑的眼神。胖姨,你该不会怀疑我老公是个骗子吧?大胖忙说不是不是,怎么会呢!

孙姐也跟着说,你大胖姨就没长孬心。

陈开阳把手机拿给大胖看了一眼,看见没?我老公新给我买的手机,镶钻石的,一万多。他说过两天给我换车。孙姐赶忙劝她说,不要让他给你换车,让他给你买房子。趁现在房价不高,赶紧买。北京的房子保准升值。再说,你不能一辈子租房子住。没房子叫啥北京人。

大胖心想,俺几年前就买了房子,不还没成北京人吗?

第二天给女儿过生日,大胖原来想在饭店订一桌饭,叫上孙姐等几个朋友、老乡一起热闹热闹。刘京生很懂事,她说爸爸妈妈为了给我办户口,欠了一大笔账,就别铺张浪费了。妈您就在家给我下碗面条吧,方便面也行。一席话说得大胖又掉了泪。这年刘京生的生日是十几年来最冷淡最节俭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