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琴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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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琴断口(8)

米加珍好久没有坐马元凯的车了。马元凯又换了新车。米加珍说,比原先强多了。马元凯说,强什么强呀,腿不行了,踩不下离合器,就只能开自动挡。这种傻瓜车,开起来真没劲。米加珍说,男人就是好显摆。开个车,简单方便就好,却偏要让手脚忙个不停,好像这样才显得有聪明才智似的。马元凯大笑,说那是当然。不过再聪明也不如你们女人。脑子一算计,什么都想清楚了,男人却半天没醒过来。米加珍说,你这是在说我,还是说吴玉?马元凯说,扯什么吴玉。要说吴玉那丫头比你还是要聪明点。米加珍说,怎么讲?马元凯说,因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所以她放弃我;而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你选择杨小北。米加珍说,我当然知道我要什么。我要爱情,因为爱情能创造一切。马元凯说,看看,就说你是傻吧!但吴玉却明白,爱情不是一切,也创造不了一切。米加珍说,那是她不明白真爱到底是什么。马元凯说,不,她是对的。爱很伟大,但爱情却很脆弱。不信你走着瞧。米加珍说,你不恨吴玉?马元凯说,当然不恨。因为我认为她的想法是对的,所以我很高兴地同她分手。这世上,有无数的困难,不是靠爱情就可以克服。你信不信?米加珍很干脆地回答说,不信。马元凯说,要不多久,你就会信。

这之后,米加珍就经常在公共汽车站的附近遇到马元凯。

马元凯单身一人,每周回父母家,也是理所当然。米加珍很快意地坐他的便车,两人在车上轻松地聊天,当然也聊许多的往事。他们共同经历的岁月太长,几乎是从小到大,因此,不论聊什么都容易有默契。

有一天,米加珍刚上车,马元凯递给她一个文件夹,淡然道,看看这个。米加珍打开来一看,都是设计草稿。那熟悉的构图和笔画,甚至纸墨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一下子就撞击了她。米加珍说,是汉汉的!马元凯说,还用问吗?我清理汉汉的遗物时收集起来的。汉汉有许多没完成的构想。米加珍说,你的意思是?马元凯说,我可不是想帮你,或是你家杨小北。我没有这么高尚。我想让汉汉也参加这次的设计比赛。我想请你替他挑出有创意的作品,然后完善它。我们对外说是他生前画好了的。汉汉以前没得过奖,因为都帮你做了。你是否也还他一次人情?其实也是最后一次。

往事一下子就浮现而出。米加珍,过来签个名!蒋汉大声喊叫的声音也犹在耳边。蒋汉经常画完图,然后由米加珍懒懒地走过去签署上自己的名字。想到此,米加珍说,好的,交给我吧。马元凯似乎有些惊讶,说你就这样答应了?米加珍说,难道还要怎么样?马元凯说,我好感动,看来你还记得汉汉的好。米加珍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是他的朋友?

米加珍心知自己没有能力为蒋汉做得更好,更何况她的实力远不抵杨小北。但她并不想让杨小北帮忙,因为这会让杨小北深有压力。评选必有胜负,她不愿杨小北输,却又很想蒋汉能有机会出头。设若蒋汉得了大奖,这个奖项或许能减轻她对他的负疚。

为了这个,米加珍又有点烦。可这件事她还必须得做。生活就是这样,它永远不会遂你心愿,却只能让你听从它的调配。

米加珍想了又想,便去找她的同学。她的同学都是学设计的,有几位水平也相当高。米加珍求到一个陈姓同学门下。陈同学深知米加珍与蒋汉的过往,一口答应。蒋汉有一幅将蝙蝠变形的构思。线条干净简单,乍看只是抽象美丽的曲线,细看却是变形的蝙蝠。寓意吉祥,很合中国人意。米加珍看中了这一幅,陈姓同学也觉得不错,便拿回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细节修改和完善。再拿给米加珍看时,效果很令米加珍惊喜。

米加珍将完成的画稿交给马元凯。米加珍说,你拿去交吧。我没有告诉杨小北。马元凯一边大为夸奖,一边说,米加珍就是米加珍,汉汉也算没有白爱你一场。说完马元凯顿了一顿,盯着米加珍,又说,如果告诉了杨小北,他会杀了你?米加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评选是在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公司只有一个参赛名额。设计小组和公司高层都参与了投票。第一轮投票结果,杨小北和蒋汉的作品在众多设计中脱颖而出,分别得票第一第二。杨小北将凤凰变形,华丽而雅致,细节处理,尤见精湛。大家纷论说,这样的图案在什么样的背景下都会大受欢迎。设计室几个业务骨干,一致认定杨小北更胜一筹。

杨小北坐在窗下,落在他脸上的阳光很明媚。他面带微笑,这笑容里有着明朗、健康以及自信。听得同行议论,他满心喜悦。这是他的用心之作,以他自知自明的判断,他的作品当会顺利胜出。

第二轮投票即将开始。突然有一个人说,我觉得应该侧重选送蒋汉的。因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无论对死者还是对活人,都是一个安慰。杨小北诧异了一下,觉得这话未免过分。刚想回答,却另有一个声音说,我也同意。更何况,与蒋汉竞争的是杨小北。杨小北的才华埋没不了,但蒋汉却永远埋在了泥土之下。

杨小北听出来了,说这话的人是马元凯。马元凯的目光挑衅似的望着杨小北。杨小北原想说几句什么,待话到嘴边,却觉得面对这样的场面,自己已无话可说。

第二轮投票结果很快出来,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杨小北只得了一票。现场顿时一阵感叹式的“哦”,然后便又一片寂静。大家的目光都在寻找杨小北。

明亮的阳光已经斜出窗口,此刻的杨小北有如被阴影笼罩。众人的目光,像是聚光灯,令他觉得刺眼。他慢慢地站起来,脸上很平静,仿佛早已料到答案无非如此。他淡淡地笑了一笑,说这是大家选择的结果,我不会有异议。因我知道我失败的原因不是作品不好,而是我还活着。

坐在角落里的米加珍紧张地望着他。听到他的话后,她的眼里充满泪水。杨小北讲完后,朝米加珍投去一眼,他看到她正泪光盈盈。

这天的夜晚,杨小北有些躁,翻来覆去睡不着。米加珍见他如此,温柔地偎过去,说你今天的话讲得很好。重要的正是,你还活着。杨小北说,你觉得这事对我公平吗?米加珍说,当然不公平。只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心里会为此而宽慰许多。杨小北说,你这样想?米加珍说,是。杨小北说,那么,你的那一票,是投给了活着的我,还是给了死去的他?米加珍说,我投给了你。杨小北说,那唯一的一票,是你投的?米加珍说,我想是吧。

杨小北的心仿佛一下子放松许多。他搂过米加珍,说够了。我只需要这一票就够了。其他的,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米加珍说,你这样想就好。这一回,权当我们向蒋汉赎罪吧。杨小北说,你真觉得我们是戴罪之身?米加珍惊异道,难道不是?蒋汉到底是因我们而死。

杨小北松开了米加珍,他心底突然涌出一股深深的失望。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失望。他说不出理由。然后他就进入了他的情绪低落期。

那些无处不在的阴影每天压迫着他的心,令他窒息。同事们的眼光,有如探照灯,能照亮他内心每一个死角。他很畏惧这些光。但只要一转过脸,他仿佛就能听到他们的议论:如果不是杨小北,蒋汉哪里会死?又说,杨小北巴不得蒋汉死掉,这样他就能把米加珍弄到手。还有说,杨小北早知道桥要垮,特地这天约蒋汉去谈事。杨小北经常觉得自己的背脊,已然被无数手指戳烂。

周末的时候,虽然他已不再忙碌,但他依然没有随米加珍去琴断口。他常常茫然地一个人坐在窗前,仿佛在想什么,却又什么都想不出来。数不清的苦恼折磨着他的心,他却不知这苦恼来自何处。

这个周末,米加珍又回了家。杨小北早上懒得起床,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想事。突然有电话来找米加珍。杨小北告诉对方,米加珍回娘家去了。对方说,你是杨小北吗?杨小北有些惊讶,说是啊。你是哪位?对方说,我是米加珍的同学。然后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一个在业内颇有影响的名字。杨小北便说,哦,陈先生啊。我看过你的作品,非常喜欢。对方亦笑道,我也早听说你是个才子。说罢请杨小北向米加珍转达他的歉意。这次的行业大赛,蒋汉的“福”字系列在终选时没能入围,一个奖项都没能拿到。他感到非常抱歉。杨小北有点奇怪,说你为什么要抱歉?对方说米加珍拿了蒋汉的草图给他,对他抱有很高的期待。结果,他没有帮助蒋汉成功。杨小北惊讶道,蒋汉的草图?蒋汉的作品是你画的?对方说,你不知道吗?哦,是这样,蒋汉有一个构思意向,米加珍请我帮他完成。想让蒋汉这次能获奖。又说毕竟他们俩相爱了一场,而蒋汉的死她也有责任。我理解米加珍,也很想让蒋汉这次能胜出,只是运气不好,还是落选了。杨小北说,原来是这样。

放下电话,杨小北原来觉得窒息的心仿佛堵得更加厉害。米加珍拿了蒋汉的草图去请人帮忙,居然一个字都没有跟他说过。难道害怕说出来他会阻止?又或者怕他窃取蒋汉的构思?他在她心目中是怎样的一个人?既然米加珍如此希望蒋汉得奖,那么,他那天所得的唯一一票是否真是米加珍所投?

杨小北觉得自己在朝着一个无底的深洞下坠着。

八、再一次头破血流

一连几天,杨小北都阴沉着面孔,与他的往日,全然不同。大家都以为是他的作品未被推荐的缘故。有一天杨小北上厕所,听到隔壁女厕有两人在高声说话。一个说这几天光看杨小北的脸色就够了。另一个说,杨小北真是太小气了。再说蒋汉的作品又没得奖,他应该得意才是。

这边的杨小北想,小气的是我还是他们?

米加珍也觉得杨小北的情绪低落不在道理。心想这事也犯不着气成这样吧?但米加珍嘴上并没有说什么,倒还是百般地安慰他。杨小北对于这个安慰,也不辩解。连米加珍都不能理解他,他又何必多说。

杨小北的心情低落显然不是因为参赛作品的落选。其实大家都知道他的作品更好,这就够了。他的困扰,乃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否能够摆脱蒋汉,是否能够依靠时间冲刷掉蒋汉之死落在他和米加珍之间的阴影。这个人至少到现在都仿佛一直站在他的家里,或微笑或沉吟或冷眼或哀伤地望着他们。他呵出来的气息,一直弥漫在杨小北和米加珍之间。于是,人人都能感觉得到他的存在,人人都会不时提示着他的死亡。是谁邀约他大清早过河?是谁没有在这条死亡之路将他拦下?是谁致使他从此一去不回?这个阴魂未散的人,令他和米加珍永远生活在愧疚之中,想到他便有诚惶诚恐之感。而他们原本明媚的爱情,也因之而变得疑云层叠。

这一切,杨小北想,只是因为他邀约了蒋汉,只是因为白水桥恰好坍塌,只是因为他没有抱伤留在桥头守候。于桥来说,只是凑巧;于他来说,完全无意。但周边所有的人都一次次传达给他一份难以承受的责任。杨小北想,这样的责任,又叫我怎么能扛得起呢?

终于有一天,郁闷中的杨小北,想到了离开。只有离开这里,离开曾经有蒋汉出没的地方,才会让他摆脱覆盖在他头上以及他的家庭那道深浓的阴影。南方有明亮的天空,有青绿的原野。阳光清风,足以照亮他和米加珍之间的暗角。南方也有事业的前景,以他们俩的专业,自可打下一片江山。

杨小北一旦起了这个念头,心里竟兀自冒出一份兴奋。他试探着跟米加珍商量着南行。但米加珍简直连想都没有想,便一口回绝。杨小北愕然道,你怎么想都不想一下呢?米加珍说,这有什么好想的?我哪里能离开这里?我家有四个老人啊。我是他们的心头肉。让我离开他们,不就是挖他们的心。杨小北说,别说得这么夸张。多少人都是独生子女,人家还不是一样在外面闯荡江湖?米加珍说,我家不同。我是外公外婆一手带大的。我要一走,估计他们俩隔不了几天就死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杨小北有些不悦,说你有没有替我想想?你觉得我在这里待着会舒服吗?我每天都觉得蒋汉就像是跟在我身后,人们看我的时候,同时也在看我身后的那个人。我哪有一分钟的自在?米加珍说,你这个话才是真的有些夸张。蒋汉死都死了,你还跟他计较什么?杨小北说,他要是活着,反倒是没事。正是因为他死了,才让活着的我无法舒服。米加珍说,算啦。不就是一个比赛吗?何必这么耿耿于怀?下回你画个更好的就是,反正蒋汉也不可能再与你竞争。

杨小北听到此,扭头而去。

这天的夜晚,杨小北想到了只身南行。他暗思,这样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和米加珍离婚?想到这个,他的心居然痛得一阵抽缩。他知道自己很爱米加珍,一心想要跟她过一辈子。然而,在这里,在当下,他却有点过不下去的感觉。

杨小北为着自己离开还是留下备受折磨。留是痛苦,走亦是痛苦。两份痛苦,旗鼓相当。正当他来来回回地琢磨时,有一天,米加珍一脸兴奋地回来,见了他便扑上去。什么也不说,一副害羞不过的样子,那神态令他想起他们初谈恋爱的时光。杨小北说,怎么了?米加珍说,恭喜你,你要当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