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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侯大银小肚鸡肠 侯大刚当众揭短

薛健康、薛聪明留下了,他们又回屋里陪薛英说话。侯大银与周庆祝、龚俊敏坐在当院里拉呱,头抵着头,不知道是搞阴谋诡计还是商量什么正事。趁他们不注意,侯大川跟李素梅要了钥匙,说一声“我感觉累了”,就回他房子去了。累是当然的。一年到头在机关工作,不怎么锻炼,身体都肥胖了,现在老家吃不好睡不香,身体不虚脱就算好的了。侯大川到了老母亲家里,拿钥匙把他住的房子门开开,走进来,脱掉鞋袜,没有敢脱衣服,怕忽然进人来,显得尴尬,当紧客人那么多。他躺在床上,伸直两腿,挺了挺腰杆,呀,那个舒坦啊!侯大川想睡觉只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他有心思,必须静下来思考。

龚俊敏来了,打乱了他以前的设想。本来说好的,宋无谓主内,周庆祝主外,两个人都同意了,晚上当着两个舅舅的面把事情安排安排就齐了,哪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舅舅是老大不错,但毕竟是客人,不可能喧宾夺主吧,那样也忒不讲究了。别说他农村老汉,就是城市里的干部,有大学问的教授,也得顾及事主的颜面。舅舅那方面好说,关键是龚俊敏、周庆祝与宋无谓怎么摆平,这需要动动脑筋。看起来周庆祝是有备而来,心里早就装着“牌九”。要想对付他,必须先下手为强,不能给他留说话的空当。家人千口,主事一人。自己是老大,长子,长孙他爹,那就得说话一句一个坑,谁有不同意见都不行。这就像作战打仗,没有统一指挥不行,十八口子乱当家,那不乱了套了。侯大川主意拿定,竟呼呼地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以至于李素梅进门来,他都没有听见。

看见侯大川睡得香甜,李素梅没有叫醒他,还拿被子一角轻轻地搭在他肚子上。天气热,不能盖得太厚,不然就捂着他了。她坐在床沿上,静静地望着他,眼里充满着爱恋。虽然是老夫老妻了,没有了年轻时候的新鲜、刺激、好奇,像人们常说的左手摸右手,但毕竟同房同床了一辈子,互相有了感应,心有灵犀,温馨的感觉便会油然而生。

侯大川翻了个身,一只手压在了李素梅的大腿上,也许没有睡实,也许那软绵绵的大腿脂肪刺激了他,他竟然睁开了眼睛。看见李素梅正甜甜地看着他,便问道:“几点了?我别睡过了点儿,那么多客人都等着我呢。”李素梅道:“时间还早,太阳没有落山,你再睡会儿吧。”侯大川打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坐起来,“这一觉睡得,真舒坦。你还别说,通过这一觉,我还明白了一个什么是幸福的道理。”“什么是幸福的道理?”“人,憋急了,尿尿最幸福;饿急了,吃饭最幸福;渴急了,喝水最幸福;困急了,睡觉最幸福。”“你说的不错,这就是哲学里的相对论。”“不睡了,我得去那边看看去。”侯大川整理好衣服,穿上鞋袜,刚要出门,又想起什么,问道:“你身上有两千块钱吗?”李素梅反问道:“你要钱干什么?”“你理解不了。今天去我舅舅家报丧,看见我二舅和二表弟的样子,我真想和他们抱头痛哭。他们实在太贫穷了,实在太可怜了。”“你想资助他?”“可不是嘛。咱父亲去世,他们作为老母亲娘家人,肯定要花不少的钱。但看他,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哪里有钱啊!”“我这里没得钱。不然,我去跟思源要吧。”“可以。我在这里等着,你越快越好。”话是没有说的,侯大川两口子都是通情达理的人,知老知少、知冷知热的人,谁都没有把钱看得亲爹一样。当然了,有的人就把金钱看得比亲爹还亲,钱是爹,爹是龟孙。也许都是文化人吧,看问题比较远,重感情重情义而不重金钱、重地位。

不大会儿工夫,李素梅回来了,从裤兜里掏出一卷子钞票,交给侯大川,提醒道:“你可要注意了,别让人看见,看见了有人会提意见。”“你放心吧。这点儿小事我知道怎么做。”“我看你们这里人有一点不好,总是交头接耳说话,不光明正大。若在解放前就好了,都可以做地下工作者。”侯大川想笑没有笑出来,想说没有说出声,把钱塞进裤兜里,转身出去了,在心里说道:“看起来,以后真不能带她回家长住,不然她发现问题更多。以前我是做对了。”

从母亲院里出来,去老二家的路上,侯大川远远地看见薛聪明从路边上的厕所里出来,腰带扎好了,正向上提着裤子前面的拉链。农村都有这个习惯,家里的厕所是家里人或者外面的女人用的,外面的男人无论关系远近,都要去外面上厕所,不分大便小便。薛聪明真是精瘦精瘦的,腰杆还没有女人的大腿粗,明显看出裤子肥了,四周都打着褶,腰带更显得长,剩余的部分耷拉在一边。正是个好机会,侯大川迎上他,把一叠钱拿出来迅速地塞进薛聪明的裤兜里,悄声道:“这是两千块钱,你先用着,别嫌少。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尽管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寄去。”薛聪明把手插进裤兜里,做出向外掏的状,也是悄声感激地道:“大外甥你看看你,这叫我说什么好,我哪能老花你的钱,你二表弟去徐淮看病都是你花的,我都跟你二舅妈说了千百遍了,你可是个好孩子!我就说嘛,从小看大,三岁至老,你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看吧,我说准了不是。”“客气话就不要说了,又不是外人。”侯大川说完话就走开了。虽然心疼同情二舅的处境,但他那没完没了的啰嗦,让侯大川很倒牙口。

侯大川与薛聪明一前一后地走来,正好迎上薛英。侯大川问道:“娘,你干什么去?”薛英道:“缝孝帽子,爱民家没有白线了,我去家里拿白线去。”薛聪明那只想向外掏钱的手到现在还没有拿出来,也许是捂住钱生怕丢了,猛然间看见薛英,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只干笑了笑,没有说话,径直走了。薛英停住脚,喊道:“大川,你回来。”听见母亲叫,侯大川折回头,问道:“娘,什么事?”“你是不是给你二舅钱了?”“你怎么知道?”“我看你二舅的神色不对。他一翘腚,我就知道他要屙啥屎。”“是给了,两千。”“你憨了不是!也都怪我,从前没有跟你说清楚,他那是无底洞,你就是金山银海,也填不满。他仗着二小子是个残废,和尚化缘一样到处要钱,薛家的人跟薛家的亲戚都让他要遍了。这且不说,他还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自己的地都荒了,他也懒得去种。他那样的人饿死都不值得同情。”“我已经给他了,你再说也没有用了。”“你就是大手大脚,怎么能给两千,给个三百五百的是个意思就行了。抽空我得跟素梅说说,让她管住你的手。”侯大川给二舅钱并没有后悔。他觉得不论什么情况,二舅都是可怜人。在市里工作,经常响应号召给灾区捐钱,给贫困地区捐钱,现在就算是给贫困地区捐钱了吧。

傍晚的时候,一位小伙子骑着机动三轮车到了侯大刚家门口,打听了人,便一手提着提盒,一手携着一箱白酒直接到了侯大刚家的东屋。东屋不知道什么时候收拾利索了,屋当门摆了一张大圆桌,四周排满了椅子,圆桌上酒具餐具一应俱全。龚俊敏与周庆祝、侯大银正坐那里一本正经地说话。龚俊敏坐主宾位置,周庆祝坐贵宾位置,侯大银坐龚俊敏对面。小伙子先把白酒放地上,再把提盒放椅子上,拿开盒盖,一盘一盘地把热菜凉菜都摆上了圆桌,转脸对龚俊敏说道:“龚书记,您要的菜都齐活了。”龚俊敏没有说话,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儿声音,“嗯。”

既然是商量丧事,那侯家弟兄都要到齐,落了谁都不好。于是,侯大川叫了两个舅舅,还有宋无谓和几个弟弟都到东屋来了。宋无谓死活不愿意参加,是他硬拉硬拽才来的。看见他们,龚俊敏、周庆祝忙起来让座。侯大川把龚俊敏按下,让大舅坐他左边,让二舅坐他右边,让宋无谓坐大舅身边,让周庆祝坐二舅身边。不论大小,人家都是家乡的干部,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礼数不到不行。最后,他们自己弟兄就好说了,按年龄大小分座次,侯大银坐在席口,看见金贵来了,忙把最末的位子让给他,自己朝侯大利那边挤了挤。看见大舅有些不高兴,侯大川一语双关地说道:“龚书记您太客气了,我老父亲病故,你来送花圈,理应我做东,哪想到您把酒菜都订好送来了。”看见圆桌上没有香烟,这才想起来没有带在身上,都放李素梅那里了,赶紧又起身出去。

李素梅在丧屋里正与大姑姐、小姑子、妯娌几个说闲话儿,说到有趣时还不时“嘿嘿”地笑几声。侯大川走进来,看见她们,生气道:“你看看你们,像什么话!老父亲躺在灵床上,你们怎么那么有心情?”大姐侯春雪嗔怪地道:“怎么的,许你们大吃大喝,不许我们小声笑?”“我们不是大吃大喝,这不是商量丧事的嘛。”“商量事也用不着你们参加,有咱舅,有问事的,有村干部就足够了。孝子只管拿钱,不管丧事,这是老规矩。”“看你说的。我们不参与,他们办不好怎么办,丢人的还不是咱们?”“怎么会办不好?前有车后有辙,有行市有比市。”“我不想跟你吵架。你们想笑就放开了笑,看你们丢人不丢人。素梅,给我拿几包烟。”

李素梅拿四包香烟给了侯大川,并跟着屁股出来,拉了拉侯大川的手,跟他耳语道:“刚才大姐生气了,说你们商量事没有把大姐夫叫来。”侯大川问道:“她怎么说的?”“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我能听得出来。”“真是闹不明白了,我们侯家的丧事,碍他蔡家什么事了。”“她不是女老大嘛。”“这不是在市里,男女不分,农村可是分得清楚。事主姓侯,外姓的都是客。随便她,你不要掺和就好。”“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她们哭我就哭,她们笑我就笑,绝不说话。我只长耳朵不长嘴。”

到了东屋,大家都等侯大川了,他赶紧拆开一包香烟散了一圈,然后放龚俊敏跟前一包,放大舅跟前一包,想放二舅跟前一包的,想了想,没有放,剩余的都搁在自己身边了。

龚俊敏抽了一口烟,眼看着侯大川,道:“侯局长,咱们开始吧?”侯大川道:“开始。”“你先说两句。”“您客气了。今天是您做东,还是您主持。”“那好,我就先说两句。”

龚俊敏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听庆祝跟我说,继续老人家病故了,我是万分悲痛,也是我们村最大的损失。继续老人家不但是我们的老领导,更是我们的老前辈。今天我代表村党支部、村委会和全村的乡亲们为继续老人送了花圈,聊表一点儿心意,寄托我们的哀思。”他喝了一口茶又说道:“我想是这样,无谓也在这里,村里党政一把手都在这里,事前也没有碰头开会,但我想无谓一定会同意我的想法,那就是出殡前给继续老领导开个追悼会,安慰一下老人家的灵魂,寄托一下我们的哀思。无谓,你看怎么样?”宋无谓正低头沉思,忽然听他一声问,忙道:“好好好,我完全同意。”但心里却骂道:“纯粹是屁话!你都说我一定会同意了,还问我干什么。好人你做了,让我当陪衬,真够歹毒的,恶心!”龚俊敏问候大川道:“既然无谓也同意了,你们家属有什么意见?”侯大川很是感激,但仍谦逊地道:“不要了吧。开追悼会挺麻烦的,还要兴师动众,影响也不好。”薛健康突然插进话来,道:“怎么不要,我看就要。俺大姐夫为共产党几乎奋斗了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看见大哥说话了,薛聪明也跟着帮腔道:“那是。俺大姐夫解放前就入了党,老革命当之无愧,老干部理所当然,像他这样的人,全镇里也没有几个,不给他开追悼会,还能给谁开?依我看,不但得开,还要开得隆重……”恐怕二舅那长舌头一时半会讲不完,侯大川赶紧打断他,对龚俊敏道:“龚支书,您看您还有什么要说的?”龚俊敏道:“也没有什么要说的,就是你们定下来什么时候出殡,我好通知全村的人参加追悼会。”转而对宋无谓道:“无谓,你看这样好不好,追悼会由你来主持,我来介绍老人家的生平。”宋无谓道:“行。我没有意见。”周庆祝也想说两句,两位领导都说话了,他如果闷缸,也显他太没有水平了,但动破了脑子也没有想出来由头,于是他道:“我来说两句,追悼会的事由村里办了,那我们村民小组也不能闲着,丧事上,凡是出力干活的,挖坑埋坟打杂的,端盘提壶烧水的,抬棺摆贡送信的,统一都由我们包了。”宋无谓本来窝憋着火,龚俊敏把他的话抢先说完了,正琢磨着说什么呢,周庆祝撞枪口上了,便瞪着眼对周庆祝道:“你这些话不是多余的嘛。你管着外事,那些活,本是你分内义不容辞的事。”周庆祝很想反驳他,但搜肠刮肚没有找出好词儿,便母鸡下蛋趴了窝,不吱声了。龚俊敏看出宋无谓跟周庆祝闹别扭,便招呼大家道:“不然这样,咱们喝着吃着拉着,这热菜都凉了。”“好好好。”侯大川端起酒杯附和道:“咱们先干一杯。”也许大家胃里都咕咕叫了,不说话,一个个端起酒杯一口闷了。薛聪明还故意把酒杯倒过来控了控,显示他喝得最干净。

连干了三杯酒,侯大川便向龚俊敏介绍了他两个亲母舅。龚俊敏故作惊讶,分别与薛健康、薛聪明握了手,埋怨自己道:“真不好意思,我真是有眼无珠,你们坐我身边,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二位原来也是老前辈呢。”他分别把薛健康、薛聪明的酒杯端起来放他们手上,然后端起来自己的酒杯,道:“有失礼节,有失礼节,实在对不起!我先敬二位老前辈。”一边说一边把酒喝干了。薛健康没有说什么,两腮向上一提浅笑了笑,也把酒喝干了。薛聪明却没有喝,也没有把酒杯放下,笑眯眯地道:“龚书记,俺可不能称您的老前辈,论年龄俺跟俺大外甥大川可是同年的人,六十不到,五十啷当。再说了,您是领导,是干部,是俺这一起子外甥的父母官,我敬您才是。”说完,他站起来,从侯大银手里夺过酒瓶,给龚俊敏斟了个满杯,“来,龚书记,我敬您。”龚俊敏没有客气,端了酒就干了。

经薛聪明这么一闹腾,大家都无语了。侯大川本想敬龚俊敏酒的,但见他连喝了好几杯,也不好意思了。毕竟不熟悉,不知道酒量,万一他喝急了醉了,那就不好了,当紧这不是喜事。但不先敬龚俊敏而先敬别人,那也不好,如果龚俊敏心眼狭窄,那他心里肯定不是滋味。看见老大不敬酒,其他几个弟弟更不敢造次。农村人别看学问不高,孔子立下的规矩不敢不遵守。老大当先,长兄为父嘛。正想着心事,侯大川忽然明白过来,今天不是商量丧事的吗,怎么被酒给整懵了,于是他对宋无谓说道:“宋主任,借喝酒间的空,您把需要商量的事都说出来吧,正好龚支书,我两个舅都在。”

宋无谓看见侯大川跟他递了眼色,瞅了瞅薛健康、薛聪明,对龚俊敏道:“龚支书,本来,您不来,我和大川商量也弄这样一场酒的,也打算把您请来一块的,您现在来了,没法再好了。”

龚俊敏点燃一支烟抽着,道:“好,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宋无谓也点燃一支烟抽着,道:“发丧出殡,可不是简单一回事,复杂着呢。本来我挺忙的,但打小我就跟着继续哥干,他像对亲生弟弟一样待我,不论我再忙,我也得过来,送继续哥最后一程。”看见大家都不言语,竖着耳朵小学生一样听他讲,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又说道:“事情有这么几项,咱们一样一样的商量吧。这第一,什么时候火化,什么时候出殡,得赶快定下来。”他不往下说了,拿眼看着侯大川。

侯大川不懂的,看着薛健康问道:“大舅,您看什么时候火化,什么时候出殡,我们做晚辈的都不懂,还是您定夺吧。”薛健康喝了一口茶,想了想道:“这个好说,一般都是五天火化,七天出殡。”抬头看了看薛聪明,问道:“老二,你看呢?”薛聪明把一支烟赶紧两口抽完又点燃第二支,说道:“也行。不过,也有看日子的,好日子是哪天就哪天出殡。那样对后面的人好。现在出了个局长,后面说不准出个市长省长什么的……”薛健康打断他道:“不能看日子,那样时间拖得太长,当紧天热,孩子们也都忙,耗不起。”侯大川拿眼扫了一圈,看见弟弟们没有想发表意见的,就决断地说道:“我看行。五天火化,七天出殡。俺爸是老共产党员了,他不迷信。我们当晚辈的更不信神。”薛聪明有些不高兴,道:“大外甥,你此言差矣。这可不是迷信不迷信的事,这是关于你们侯家下一代的发达问题……”薛健康又打断他道:“老二,你就不要多说话了,大川他们弟兄几个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下来吧。”侯大川不等薛聪明再张嘴,催促宋无谓道:“宋主任,你接着说。”宋无谓道:“这第二个,就是看动哪方面的客,是三服是五服,还是你们族家的客全部动。”侯大川没有经历过,更不知道深浅,问薛健康道:“大舅,您看呢?”薛健康摆摆手道:“这是你们侯家族家的事,我们外姓的不能插言。”一直闷葫芦的侯大刚道:“还是刚才大舅说的对,天气热,人都忙。依我说,不要铺排那么大,动三服就可以。”侯大银看老二说话,马上跟他唱对台戏道:“二哥你这话就不对,什么铺排那么大,咱爸革命一辈子,在大队问事一辈子,方圆十里八村都知道他是要脸面的人。依我说,全部族家都动,都叫来,好好热闹热闹。”侯大刚反驳道:“你这话就不中听,怎么是热闹热闹,你以为咱爸老了是喜事?”侯大利插言道:“虽然不是喜事,倒也是喜丧。咱爸都八十六了,说热闹热闹没有错。”

一直光吃菜不喝酒也不抽烟的侯大金说道:“三哥你说的也不对,喜丧不喜丧不该咱说的,是人家外观的劝咱们不要太悲哀说的。咱爸别说活了八十六,就是活了一百八十六,对咱们来说,也是损失,也是痛苦的。”

“……”

看见四个弟弟拉成了两派,且互不相让,侯大川反而有了主意,他抬高两只胳膊,摆手道:“你们别吵吵了,我是老大,你们都听我说。”看他们都不说话了,侯大川继续说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咱爸好要脸面是实情,铺排太大了也许对你们没有什么影响,但对我影响很大。我还在任,如果我退休了也无所谓了。现在,从中央到地方,反腐倡廉抓得特别严厉,因婚丧嫁娶大搞排场、大收礼金惹得撤职法办的多得去了。我们不能因小失大,不能大意失荆州。依我说,客就动到五服吧,不大不小。”看见大家都不说话,侯大川心里别提多舒服了,仿佛夏天吃了凉黄瓜。他催促宋无谓道:“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赶紧说下面的事。”

宋无谓又道:“吹响和戏班是不是都要?”他的话没有说完,大家齐了声地喊道:“要,肯定要。”连薛家二位舅爷也跟着附和道:“那是的呢。都八十六了,没有个吹响没有个戏班,那像什么话!”侯大川一时没有弄明白,问身边的侯大利道:“什么是吹响?”侯大利跟他耳语道:“吹就是喇叭,响就是礼炮。”龚俊敏似乎有些急躁了,说道:“既然大家都同意,无谓你就快点说。”宋无谓道:“拱门是不是要租?”薛健康道:“这个不用说了,必须租。”宋无谓道:“折耗是不是要扎?”薛聪明道:“这个更不用问,那是俺两个外甥女的事。钱是她们出的,扎不扎是她们的事,扎好扎孬也是她们的事。”侯大银道:“那肯定得扎,还必须扎好。俺爸就两个闺女,还最疼她们,人老了她们花少了钱都不能原谅她们。”侯大刚似乎找出了老五的毛病,呛他道:“咱爸最疼她们就不最疼你?如果不疼你,你大脑炎早就死了三十年了。”一句话把侯大银惹恼了,骂道:“你放屁!不是咱爸人托人,脸使脸,就你驴脸咣当,恐怕到现在还老光棍一条呢。”侯大刚被激怒了,不管不顾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揭了出来道:“就你好,绿帽子压歪头了还没事人似的,我都替你害臊。”“你真是欠揍!”侯大银忍无可忍,抓起没有倒完酒的酒瓶就朝侯大刚砸了过去,侯大刚躲闪不及,被砸到了额头角,顿时鲜血流了出来。侯大刚也不是孬种,没有顾及脸上的血,拿起身后的椅子就要扔过去。他们中间隔着侯大金。侯大金一把夺过椅子,抱住侯大刚,大声呵斥道:“二哥你这是干什么!咱两个舅都在这里,村里领导也在这里,你们打架闹乱子像什么话!”侯大银看见侯大刚被侯大金抱住,正好想下手打侯大刚,却被侯大利伸手锁住了喉咙,听侯大利咋呼道:“老五你简直太不像话了,怎么敢拿酒瓶往死里打二哥。我们毕竟是一奶同胞,你怎么下手那么狠呢!”

龚俊敏、宋无谓、周庆祝也不敢怠慢,都冲过来拉架、劝架。侯大川被眼前的情景气糊涂了,傻站着,脸色铁青,喘着粗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薛聪明坐着没有动,烟卷叼在嘴唇上,眯起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们。这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薛健康,他冷不防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把圆桌掀了个底朝天,大声骂道:“你们这些小龟孙,反了你们了还!当着我的面敢打架。行,你们打吧,我把你们娘接走,我就擎看着你们侯家怎么发丧出殡啦。”

也许是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掉地上发出了特别大的响声,也许是薛健康的高嗓门骂声,也许是两者兼有,反正起了作用,在场所有的人都被震住了。大家都愣愣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不动弹。

东屋里的吵闹声惊动了堂屋守丧的妇女们,顾不了别的,都一脸惊慌地跑了过来。

一眼看见侯大刚脸上的血,秦爱民急切切问道:“这是咋的啦?是谁长了天胆,敢把你打成这样!大刚你给我说说,看我不扒了他的人皮,抽了他的筋骨,掏了他的心肝。”薛聪明从屋里挤出来,走到秦爱民跟前,心平气和地道:“二外甥媳妇你也别生气,没有人打架,是二外甥喝酒喝多了不注意磕到椅子角了。”秦爱民不相信,问道:“没有打架我怎么听见你们嗓门那么高?”“这不是喝酒喝高了嘛,说话没有把门的。”“我还不信。怎么桌子也掀了,饭菜撒了一地。”“这不是二外甥磕破头了嘛,大家一紧张,不小心把桌子碰歪了。”听他这么解释,秦爱民好像觉得有道理,便消了气,走过去拉着侯大刚的手走出来,埋怨道:“你就是心粗,干啥都是二百五。走,我带你去找武医生包扎去。”

没有了饭菜,也正在丧事上,不论有气没有气,有火没有火,大家都拍拍屁股走人了。侯大川先把两个舅舅送上车,看着车开走了,又折回头送龚俊敏他们。不用多说客气话,大家心里明镜似的,侯大川很感激二位舅舅,不是他们在,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乱子呢。尤其是二舅,先前看他多嘴多舌,很讨人厌恶,现在还多亏他那张破嘴,不然没有人能圆下来让秦爱民消了气。你听秦爱民那口气,比流氓恶霸山大王都胜一筹,若是惹着了她,不说天翻地覆,那也是暴风骤雨,更让李素梅看笑话,揭短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