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屠知道。
今已非昔比。
她已决不能杀这个她觉得非杀不可的弱女子。
她突然感觉疲惫不堪。
她感觉自己甚至连手指头微微动弹一下的气力都凝聚不起来了。
所以,她恐惧的看了眼前的弱女子一眼以后,就勉力拖着自己的身躯进去了幕布后面自己的寝室。
血屠一般也是个十分要强的女子。
在这一点上,她甚至表现得比汉子还要汉子。
她决不能容忍自己在别人面前流露出一丝半许的软弱。
她极其痛恨人性里面的软弱质素。
别人的,自己的。
这其中,甚至还包括她母亲的。
她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训斥她母亲的软弱。
她的母亲拖着她的小手,在一个微风微雨的午后走过一个冷落无人的街角。
街角侧旁是个别致的望风台。
台前有夷血树的残叶满地。
有败花如血。
她的母亲的眼眸里有数也数不尽的细小晶莹。
她忽然在微微的风雨之中弯下腰来,嘤嘤的抽泣起来。
血屠的眼里有厌恶之色。
她一下子就甩开她母亲温暖的手。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哭能管什么用?你就算掉再多的泪,要离弃你的人依然还是要离弃你,既去的已逝,你为何总不明白!”
她母亲的低泣戛然而止。
她的母亲吃惊的看着她。
魔鬼,小魔鬼!后来她的母亲总这样说她。
血屠当然看得分明。
这些夷血树本就是她的父母亲手所种,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在这一点上,血屠知道,自己这个身体和这些草木并没有什么两样。
不过就都是他们那一段短暂而稀薄的感情的见证。
她那无情无义的父亲。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静悄悄的溜出寝室,又无声无息的潜入夜。
后来,她,和她的母亲,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时候她还是个三岁孩童,事到如今,她甚至连父亲的大体模样都记不清楚了。
后来再后来。
血屠就时常会见到她母亲的哭泣。
光天化日之下会哭泣。
黄昏入夜以后会哭泣。
爱抚着她,凝视着她的小脸蛋儿的时候会哭泣。
走到那样一个无人街角尽头处的望风台时会哭泣。
血屠可从没想过一个女人居然可以有这么多的泪水。
她更无法想象,自己居然是为这样的女人所生,当长大以后成为成熟女子时甚至也会承受这样的痛苦,掉这样的泪。
如若我痛恨软弱、哭泣诸如此类的种种人性弱点,不过是因为我自己同样亦不够坚强自立。
因为痛恨父亲的离弃。
因为鄙夷母亲的哭泣。
血屠打小就已经决定成为一个绝不依仗男子,绝不哭泣的人。
她绝不愿意自己成为一个为低劣人性所控制的人。
她心里甚至隐约明白,父亲必然也是承受不了母亲那样的小女子秉性,所以才飘然离去。
她很奇怪的就原谅了父亲,却轻易对母亲露出厌恶之色。
这不得不说,人心的曲折离奇,确实造就了很多外人眼里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是因为,血屠似乎生来就秉承了父亲的体格和秉性。
长的五大三粗,该突的不突,该翘的不翘。
她甚至很感觉遗憾。
遗憾自己生来怎么不是男儿之身。
她可从来都不敢想象。
自己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人,长大了居然要伏在某位男子的肩上,或撒娇求欢,或细致温柔,又或如母亲一样,细细低泣。
她甚至很多时候还理直气壮的想,若自己是父亲那样的粗犷男子,遭遇了母亲这样的易感女子,也是避之而唯恐不及。
所以她就成了今日的血屠。
比汉子还汉子的血屠。
当血屠回想起母亲低低的哭泣和微微晶莹的泪时,她已在自己帐篷里的床上缓缓跌卧。
这些当然是一个虎狼之地。
自然法则最重要的一条本就是弱肉强食。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她当然知道,但凡自己在外面那些人面前流露出一丝半许的软弱之色,到最后就难免为人所鱼肉,所吞噬。
她绝不能让他们和她们看到自己身上忽然呈现出来的懦弱。
当血屠在床上静卧,浑身疲乏,但她的脑子还是极其清醒的。
时间成蚀,万事成空。
血屠知道。
就算自己刚才对危险信息的判断有误。
自己成为他人鱼肉,被人吞噬这样的结果,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有些东西,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
时间里,空间上。
那些必然会来的事物,正在一步步的,细细的漫过来,轻轻的掩上来,终将会渐渐将她覆盖。
***
应无物斜倚树枝,细细的看着遥远的星辰。
他的人在这里,他的心却似乎回到了紫竹苑。
在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义上。
当初焰煠对他的援助,就是一道超越了人类理智,思考能力的烙印。
在他最最落魄时,那份忽然临头的温饱和温暖。
还有那份,她微笑时的温柔力。
他自那时起就再也无法忘却。
因为,在情感里,他便如同那刚刚破壳的的小鸭子。
她的出现,便是一种类似于印随的情感烙印的镌刻。
令得他时不时在岁月里眷顾与回望。
所以这一路以来,当他认出她的焰煠妹子以来,他便是一直处于一种精神上的倥偬状态之中的。
这本也是他不经意略过了之前那一场一面倒的恶行群殴的缘故。
当他从树上下来。
当他回到帐篷跟前。
当他看到眼前那个血迹斑斑,伤痕累累的女子。
他的眼角还是忍不住一阵剧烈抽搐。
他可从没想过,自己不经意略过了的那一场闹剧,居然残暴到了这样的地步。
眼前女子,浑身臃肿如猪,已基本上完全看不出个人样来。
后来那件事发生以后,应无物的性子,才渐渐在年岁里冷沉下去的。
此时此刻,他自然还是个热血少年。
他不禁怒视了旁边的那些个喜欢争风喝醋的女子们几眼。
但这些伤当然不是致命的。
巫族本就擅长各种岐黄之术,更有不少跌打良药和良方。
这几年来,应无物深得巫皇宠信,自然对这些良药和良方并不陌生。
所以,在他淡淡几炷香的一番料理之下。
眼前本已不成人样的这个女子,忽然又有了人样。
粗略一看,甚至几乎看不出来任何遭受过殴打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