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死亡的病人,是个脑肿瘤患者。肿瘤是我亲手切除的,患者术后恢复得很好,本来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结果却在我值班的那天夜里出了事。
最先发现他失踪的是当晚的值班护士李歆瑶。
“沐大夫,七号床的那个病人不见了!”她冲进我的办公室说。
“七床?”我迅速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瘦高的大男孩模样,那个病人叫陈洋,是个高二的学生,性格挺腼腆,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爱脸红。
印象里,他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也一直都很配合治疗,我告诉过他这几天必须得卧床静养的,他怎么会大半夜偷偷溜掉呢?
“他爸妈还在吗?”我想到了某种可能。
他住院的这几天,爸妈一直轮流陪床。我跟他们聊过几句,知道他们家的条件并不好,这回的手术费都是借来的。
哦对了,他们好像还欠着医院不少费用呢。
如果是为了逃费,那就能解释他们为什么大半夜失踪了。
我希望他们是为了逃避医药费,而不是出了别的状况。
然而李歆瑶的话打碎了我的幻想……
“他爸还在,现在正到处找人呢,都快急哭了。”
我心一沉,赶紧说:“快,通知所有的值班人员一起找,务必要把人给找回来!对了,陈洋现在不能激动,你记着提醒大家,千万别刺激他!有什么话都好好说,就算他不肯跟着回来也先顺着他,千万不能让他产生情绪波动!”
“知道。”李歆瑶忙着去通知其他人了,我也赶紧披上白大褂出去找人。
才走出办公室没几步,就听见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声音在寂静的午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心里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火速跑过去,看见陈洋躺在地上脸色铁青,他爸爸抱着他的身子哭得满脸鼻涕。
“快把他放平!”我冲过去给陈洋做检查。
陈洋的父亲见到是我,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哭道:“沐大夫,你救救他!我求你救救他!”
“你先冷静点,我会尽力的。”说完这话我就开始后悔,因为我发现陈洋的身体冰凉冰凉的,一点儿温度都没有。
心跳脉搏全无,双眼瞳孔扩散,四肢冰冷僵硬……
他已经死亡好一段时间了。
我心里知道这人肯定救不回来了,但是当着他父亲的面,我不能这么快就放弃,否则他父亲肯定接受不了。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做检查,等到其他人赶过来,再和大家一起把陈洋的尸体送去“抢救”了一番,然后……宣告死亡。
陈洋的父亲当场就崩溃了,哭着抽自己的耳光,埋怨自己肯定是睡得太实没听见孩子叫他,孩子才会一个人去上厕所。要是他能醒过来,像以前一样陪着孩子一起去,孩子肯定不会摔,不会死。
然而我却觉得也许陈洋根本就没有叫过他。那孩子太懂事了,他知道爸妈很辛苦,天天照顾自己很累,也许他想让父亲睡个好觉……
我尝试着劝说陈洋的父亲,然而他认定了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把自己的脸都扇肿了也还是无法原谅自己。我怕他出事,只好一直陪着,一直不断地劝说。
很快,陈洋的母亲也接到噩耗赶来了,老两口哭成一团,不断地说老天爷太狠心,为什么不收他们的命偏偏要收走孩子的……
陈洋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失去了他,他们也都不想活了。
我真的担心他们会想不开自杀,于是一直守在旁边,陪着他们一起伤心。
他们一直哭到天亮,眼睛都中的不像样了,还跟我说:“沐大夫,谢谢你给我们家小洋做手术……医药费我们会想办法凑齐的,你放心。”
我憋着眼泪说:“院里已经把你们的费用全都免了,你们……节哀,保重。”我实在是不擅长说安慰人的话。当了这么多年医生,见过的生死离别已经多得数不过来,然而我还是没有学会该怎么去安慰死者的家属。
因为在这种悲痛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哪怕说出花来,也无法为他们减轻哪怕一丝的痛苦。
所以我通常都选择默默陪伴。
等陈洋的父母情绪稍微稳定一点,我让李歆瑶送他们离开,而我自己则是悄悄地去缴费处替他们结清了欠款。
是的,钱是我偷偷交的,院里并没有免除他们的费用。像他们这样的情况,在医院里太平常了,院里不可能给每个家里有困难的患者全都免除费用,那样的话我们医院根本运转不下去。
我没有告诉陈洋的父母真相,是因为觉得以他们的性格,如果知道是我个人出钱,一定不会接受。我也不想让他们觉得亏欠我。所以,这是个善意的小谎。
才处理完这事,急诊那边又送来一个危重病人,情况非常棘手,我没法下班休息了,只能强撑着继续工作。
新送来的病人是个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农民工,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不幸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被钢筋穿透了身体。
他的伤势非常严重,那根钢筋距离颈动脉非常近,只要再偏零点几毫米,就能要了他的命。
这场手术对主刀医生的技术和心态的稳定性要求极高。
这个重任,自然是落到了我的肩上。
其他科室也都选出了技术最精湛的医生来与我配合。手术方案是由我先进行开颅手术,截断并且设法取出贯穿头部的钢筋,如果取出后伤者仍然存活,那么接下来就由胸外科的医生开刀取出躯干部分的钢筋,心外、血管外等科室的医生从旁辅助。最后是普外科和骨科一起取出位于腿部的钢筋。
可以说这场手术的规模和复杂程度都是我们医院建院以来的首例,几乎动用了我们医院的所有关键科室。如果能够成功的话,也将作为重大临床进步写入文献,发表在最权威的期刊上。当然,那些都是后话,现在先要想的是怎么才能保证手术成功。
然而,就在我们热火朝天地讨论如何优化手术方案,如何才能把各种风险降到最低的时候,伤者家属突然反悔,不同意开刀了,非得要求用药物治疗。
这不是扯淡嘛!那么长一根钢筋从腿穿到头,不手术光吃药,能治好?!
要是能治好,我把脑袋送给她!真不知道伤者他老婆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严重的伤势居然不同意开刀取钢筋?!
消息传来,整个会议室都炸了,暴脾气的胸外科主任气得直拍桌子,吼道:“不开刀!光是感染也能要人命了!我看那个女人就是存心想让他老公死!”
其他人的反应虽然没有这么激烈,但也差不多了,大家都无法理解那个女人的脑回路。换做旁人,早就哭着喊着求我们赶紧开刀了吧?
吐槽归吐槽,时间还是得抓紧。工地上的钢筋那么脏,上面不知道沾着多少细菌,感染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现在耽搁的,可都是伤者宝贵的活命机会!
我们轮番上阵劝说,然而伤者妻子翻来覆去就只有一句话……
“不用说了,我不同意!”
我愁得简直想薅头发,行医这么多年,我头一次发现原来患者家属才是最难攻克的医学壁垒!
“伤者不可能只有这么一个家属吧?别的家人呢?他爹妈呢?”我焦躁地问。
同事摇摇头,无奈地说:“我们早就问过了,那女人什么都不肯说。”
“那……送他来的人呢?包工头呢?”我又问。
农民工通常都是结伴进城打工的,工地上肯定还有伤者的老乡,应该能联系上他的家里人才对。
“包工头……诶,刚才还在呢,哪儿去了?”
于是我们又是一番鸡飞狗跳,终于把试图潜逃的包工头给抓住了,问了半天才终于拿到了伤者家里的电话,通知了他的母亲。
老太太住在隔壁省的农村,今天之内肯定赶不过来。我们最后尝试着劝了一次伤者妻子,仍然拿不到签字,只好取消手术暂时把伤者送到重症病房严密监护,同时大剂量注射抗生素以防止细菌感染。
第二天凌晨,伤者母亲终于赶来了。
可她到了以后做的头一件事不是签字同意手术,而是……跟儿媳妇撕!逼!
凌晨啊!她们俩人在住院部走廊上连撕带打,嗓门一个比一个尖,吵得整栋楼都能听见。值班的医生护士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们俩拉开,过程中好多人都挂了彩……主要是被伤者妻子挠的,个别被咬伤的那是伤者他老娘干的。
我在电话里听说这一切的时候,整个人都凌乱了。
这家人的脑回路咋都那么不正常呢?
我怀着哔了哈士奇的心情,爬出被窝换衣服去医院。因为伤者母亲也不!同!意!签!字!
所以身为主刀医生的我,就得负责去沟通、说服。
两朵奇葩,我至少得说服其中一个,否则伤者就只能等死了。
这日子过得可真是糟心,我到底得罪哪路神仙呢?为什么一天比一天坑爹呢!
然而,真正毁三观的事情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