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青云岂是糊涂人,他审时度势,只好将提亲的念头暂且打消。
众人随他共尽杯酒,重新入座。宴席上,各人说起天南海北奇闻异事,决然不提紫竹军,也不再说婚姻之事。觥筹交错间,众人开怀畅饮,武家人款待宾客向来炊金爨玉,今日更是毫不含糊。
兄妹二人深感其诚,不觉间两个时辰过去,韩商原本不胜酒力,这时尽兴相陪,十余杯后终究喝得酩酊大醉。武家三老见他醉倒,这才散了宴席。
武素心送兄妹二人来到备好的房间,见韩商翻身倒在榻上,一动不动,便知他当真醉了,转眼看了看夏铭焉,方才酒席上的一番话,如今想来依旧难以释怀,只好嘱咐她好生照顾韩商,随即告辞离去。
夏铭焉合上门扉,转身环顾四周,见房中空空如也,只剩下自己与表哥,满脑袋的喧嚣这才徐徐散去。她今日酒酣入兴,这时却意兴阑珊,见表哥沉睡不醒,佯作嗔怒道:“如何醉成这般模样,还要我来照顾你。”悄声挪动脚步,坐到了他的身旁。
她心中之所以躁动不安,正是出于对表哥这份日久天长的爱慕之心。往日在剑庄中,两人不是以师兄师妹相称,便是以表哥表妹相敬,纵使她屡次流露爱慕之意,可韩商却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此刻身在异乡,能和表哥同处一室,眼见他不醒人世,夏铭焉借着微醺醉意,恍然觉得胸口燥热难当;想起在酒席上对表哥百般维护,方知这份情意年长日久,竟至难以自拔,当下再难矜持,一只净白玉手情不自禁地伸出袖口,便要轻轻拭去韩商脸颊上的雨水。
然而手到中途,忽觉心弦一紧,想到平日里自己有意与他亲近,看似亲密无间,可表哥对自己却始终若即若离,从未以真情相许;所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她想到这一节,指尖便不敢再向前递进一寸,只觉得眼前这咫尺之隔,竟远胜天涯之远,纵使倾尽全身力气,也终究无法触摸到表哥心底。一时间悲从中来,两行清泪顺着眼角簌簌滑落,落在衣衫上,烙进了心坎儿里。
她闭上双眼,强忍悲怆,绝不愿哽咽出声,流露半点女子柔弱。然而听到窗外悲风呜咽,雨打荷叶之声骤响骤歇,终究还是隐忍不住,三抽两哽,便已哭出了声响。
便在此时,忽听韩商说道:“铭焉,你......?”
夏铭焉猝然惊醒,慌忙拭了拭眼角泪渍,背身说道:“没...没什么?我...我想家了。”
韩商半醉半醒,惺忪片刻,笑道:“你想家了?这可不容易啊!天底下最没心没肺的人也会想家?”嘴角微露笑意,更显得清朗无邪,潇洒俊逸。
可越是如此,夏铭焉的心头便越发隐隐作痛,霎时间心潮狂涌,再难压抑,竟猛然扑到韩商怀里,呜咽不止。
韩商顿觉手足无措,只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急忙问道:“铭焉,谁欺负你了?”
夏铭焉听他关切,竟哭得变本加厉,借着酒意哽咽道:“是有人欺负我,一个叫韩商的花花公子,他见一个爱一个,从来不理会我是何感受!”
韩商恍然大悟,着实觉得此事子虚乌有,可见她这般痛彻心扉,如何能坐视不理,一只手轻抚她的发髻,笑道:“铭焉,什么见一个爱一个,你是说那位武姑娘吧?”
夏铭焉听了“武姑娘”三字,心中更是气恼,埋怨道:“人家是***亲传弟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这等凡夫俗子,怎敢去和人家攀比!”说话间却想起武素心冰清玉洁的模样,竟与这两句诗再契合不过,亏得表哥读诗不多,临席却能想起这两句来附和,显然是意由心起,念由心生,如何不让她越想越气,禁不住狠狠一拳打在韩商胸前,宣泄心中怒气。
韩商故作一声呻.吟,忍住心底笑意,道:“铭焉,我明白了,你是嫉妒人家武姑娘了!”
夏铭焉怒极,又推了他胸口一把,嗓音一变仿佛敲破铜锣,吹折唢呐呼:“你还说!你还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气!还说风凉话!”
韩商深知表妹是醋意大发,不敢再说笑,急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便是。不过我先讲明,那些夸赞武姑娘的话确是肺腑之言,可武姑娘虽好,我韩商却并非见一个爱一个,铭焉,你这回可冤枉了我!”
夏铭拭了拭泪水,道:“我不管,总之你那样夸她,跨别的女子,我听了就是不痛快!”话锋一转,又道:“她那般的人物,哪个男人见了都要多看上一眼,何况...何况她对你......”说罢一扭身,赌气不语。
韩商忍俊不禁,道:“武姑娘是好姑娘,有目共睹,是我韩商配不上人家!好师妹,好妹妹,你又何必为不相干的事生气。不然我也夸赞你几句,如何?”便凝神去看夏铭焉上宽下窄的瓜子脸蛋儿,仿佛倾盖初识,故作惊讶地说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这首诗被他朗诵得颇具神韵,本是要哄表妹开心,然而说到动情处,目光竟不自觉地游离开来,全然不在夏铭焉脸上。
夏铭焉低下头来细心聆听,欣喜不已,听罢却又呜咽起来,道:“商哥,我知道我不好,不如你说的这般好,但你答应我,永远不要不理我,永远都要记得我对你的好,永远也别拿我和其他女子比较,更不准你在心里暗暗去比......”说到情深处,千言万语凝噎在喉,再也说不下去。
韩商心头一阵酸楚,他为人聪敏,岂会不知表妹对自己深情厚意,暗怀芳心,如今正是借着酒意倾心吐露;一时间心绪杂糅,进退维谷,只怕答应了她这句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哄她高兴一时,却也会让她越陷越深!可转念一想,或许明日酒醒之后,今日醉后之言便会一笔勾销,只须哄得她此刻高兴便好,当即点头说道:“铭焉,我答应你,都答应你!”
夏铭焉闻听此话泪水决堤,转念间却笑逐颜开,两眼挂着泪珠,呜呜喃喃地道:“商哥,我知道你在骗我,等你终于遇到喜欢的女子,这些话便都不会作数了。我并非不懂事,知道有些承诺不必当真,可你说的话,我明知是假,也宁可当真!哪怕只这一时一刻是真,我就满足了!”说到此处竟已泣不成声,仿佛多年间的委屈之情一股脑儿地都倾泻出来。
两人就此不再说话,静静地依偎而坐,一动也不动,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却不知门外端立已久的武素心,早已悄然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