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庭麟
振斌的《闲情漫寄》收入了他自1988年至2015年间的300多首诗词。有古风,有近体;或展现社会生活,或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思,意境瑰丽,有珠明玉清之美,读来动人心目。
我与振斌的出生地虽中间隔着一条小河,实为同一个村庄。振斌父亲是一位熟读经史子集又工于书画的文人,人们自然就高看这个书香之家。振斌虽小我八岁,但少年的他,让我看到了与众不同。在家乡时,由于年少,不可能有杯酒之欢,后来长时间生活、工作在同一个城市,是家乡的绳链,把我们拴在了一起。每读他的新作,都眼前一亮,有别有洞天的感觉。
“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为绝妙辞。”振斌的诗词中,少有描写惊天动地的盛事,多是亲身经历或所思、所忆的感悟,或着眼于生活,以广阐的胸怀和深邃的洞察力,揭示人生、社会的精微和本真。
叶变说:“凡物之美者,盈天地间皆是也,然必待人之神明才慧而见。”振斌以自己的厚养才慧,把生活中的林林总总创造出了感人心魄的艺术品。
诗词集中的“乡情诗”,也写了一些“纵山川览尽,月望家乡”(《沁园春·同窗恋》)的意象诗,而追忆往事和一次次重返故乡的感受,才是他倾泻故乡情的主体。“骑牛”“掏莺”“野浴”“弄笛”“窃豆”是写童颜无忌时的天性和情趣。再如《回乡偶成》:
清明觅旧踪,杜宇唱山风。水碧流衣女,霞红染牧童。朝闻梁燕语,夜暖炕余融。拙笔书胸臆,繁星一望中。
这是作者回乡时从心中流淌出的既欢快又深沉的感受写真,也是他少年家乡生活的回放。作者择摄了清晨、日间、傍晚、入夜四个时间维度,展开一个大的空间视域,描写家乡的美,表现对家乡的爱,抒发对家乡的情。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振斌的“乡情诗”,揭示了他内心碧水长流,家乡永在的赤子之情。他把那里的一切,甚至舌尖上的山珍野味,都作为抒发乡情的讴歌对象。如:坐南面北自成村,瓦舍青青柳色新。(《春日回乡》)把酒临风邀月饮,嫩芽野草佐肴珍。(同上)
“足趟露下草,手斩整边荆。”(《夏日回乡》其三)写少年时的他爬山、挖野菜、采野果的亲身经历、爬上山的顶峰,“攀山回首望,水郭卧银龙”(同上)心旷神怡的慨叹。离开家乡时间越长,年龄越大,家乡的记忆越是萦绕心中。那里的人,那里的水,那村,那桥,那井,构成了诗人乡情诗系统中的一个个镜头。因为这些是家乡的标志,是灵魂的寄托之地,振斌生活在北京,而家乡才是他的精神家园。那里的土壤,那里的生活氛围,给他留下了终身难以抹去的记忆,成为他品格、气质、诗风形成的基础。
铺陈叙述自己的心灵感受,把思念父母双亲情感的波涛,内敛成对父母一生辛劳、慈爱、品格的追述,并且置于父母生活的社会背景和大的时空视野中去描述,是自我心灵的慰藉,也是振斌诗词的重要内容之一。
托尔斯泰说:“真正的诗人不由自主地、痛楚地燃烧起来,并且引燃别人的心灵。”作者的《祭母文》《悼父》《梦父》《三周年祭父文》《寒秋双祭》等篇什,将撕心裂肺的思念之情与艺术的表现手法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缠绵婉转,使母亲纯真慈爱的细雨,父亲深情大爱的慈祥,表现得酣畅淋漓,如歌如泣。
如《祭母文》:“玉兰严霜谢,劳舟系岸边。”用玉兰凋谢,舟系岸边来喻母亲的辞世,不仅叙述母亲的仙去,更表现了母亲的品格,如同玉兰高洁;母亲就像一只不停行驶的劳苦舟船,直到离开人世,才终其劳苦,这只船才靠了岸。“兰凋春已去,月缺梦难圆”,抒发母亲辞世留下的无可挽回的心痛。“家境甫好转,积劳成疾患。”最心痛的,莫过于即使“春晖衔寸草”,也是“子养亲不待”,报恩无年。把对母亲的怀念,表达得哀婉、震撼。
振斌的尊父范老先生,是我十分敬仰的人。他的书法作品苍劲隽逸、神韵俱佳,人也俊朗帅气。记得他晚年时我在振斌家见到他,仍然气宇不凡,潇潇洒洒。振斌生长在书香门第,在父亲的深厚底蕴熏陶沐浴下,学习书法、诗词,磨炼人品,积累学问,渐通古今,就是自然的事了。
作者在《三周年祭父文》中,抒发对慈父捶心顿足的思念:“抚肩捶背,温酒斟杯,俱作往矣,永世阙亏。”“三秋协楚,憾抚灵碑。杜鹊啼血,布谷号悲。”
诗中也抒发了对父亲不公正遭遇的愤意:“参商相隔,风雪盼归”“躬耕稼稽,日出月归”。他钦佩父亲的品格:“鞠躬尽瘁,无怨无悔”“桑田瀚海,毓秀崔巍”。他为父亲的“凌云虚负,襟袍未开”而惋惜。作者流露出的凄清、伤感的心情韵味,是作者感情的自然宣泄。
振斌在生活中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对自己的母校、老师,常思念在心,对同学、同事、同乡,更是心怀眷恋。但他在诗中从未表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感伤,而是痛快淋漓地将起伏喷涌的湖水,放情地挥洒:
开怀最是同窗聚,宠辱皆忘酬酒狂。(《同窗20年聚会》)
旧朋斟老酒,一醉忘烦忧。(《回乡偶书》)
作者先后在沈阳、南京、北京等地金融界为官,才德俱优的他留下了不少的佳作。如《别奉天》中的诗句:“人行南北知凉热,水流高低度浅深。”让人回味无穷。再如:《金陵行》:“小桥流水迎新客,古道秦淮觅旧容。壮别北国千里雪,江南草木正葱笼。”那里的小桥流水,似乎都因新客而有了灵性,新来乍到,秦淮河畔寻觅旧时王谢人家,展示了作者由北国到江南初赴任时舒展开阔的心境。
振斌在他的诗词中直抒胸臆,淡泊明志,表达他一生的追求和志向。他的《写兰》《菊颂》《咏水仙》《梅雪情》《雪后竹》,都是在咏物言志。
待到春风和照日,挺姿劲节尚凌虚。(《雪后竹》)幽兰翠竹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搏。(《春日随笔》)
他追求的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闲来余墨乱涂鸦,不为声名不为家。虚竹幽兰窗下种,砚池笔底发春华。”(《习画随想》)
振斌酷爱翰墨书法,倾心于琴棋书画,古池不辍,持之不懈,这也是他写诗作词发思灵感的重要源泉。
振斌游历怀古的诗词,气度豪放。以历史的大视野,大气的胸怀,把眼前的景物、历史的人物、事件和今天的时代大潮、民族的尊严、人民的愿景紧密联系,反映出诗人的反思意识和担当精神:“回首登高处,骋怀歌大千。”(《天柱山》)他赞扬苏轼“古今往事千帆过,风月秋怀二赋留”,“不因迁滴生凄苦,行见山川且咏讴”(《渴东坡赤壁》)的乐观旷达。讴歌范仲淹“甘从高远怀忧乐,不为物人形喜悲”(《范仲淹》)的忧国忧民精神。他在诗歌中满怀激情地讴歌抗日战争中的英雄们:
马既灶台连暗道,壮男烈女铸枭雄。(《地道战遗址》)山头已点新烽火,街隅犹司老树钟。(同上)
诗歌表达了诗人置身地道战遗址,祭奠为抗战而牺牲的那些英灵,把自己带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年代,他好像听到了老树上报警的钟声在鸣响。人在现实,情融历史。
“有怀潇洒墨当醉,无病呻吟情做痴”(《作诗有感》)是他对诗与情关系的清晰诠释。将深厚真挚的情感融入诗中,是作者写诗秉持的宗旨,也是他的诗词最重要的艺术特色。袁枚说:“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性灵”即是诗人在诗歌中应有真实情感的流露和抒发。所谓“文以情生,未有无情而有文者。”
振斌的诗词,多为因景抒怀,因物抒情,寄予着人生的情感和挚爱。如果他的诗词是一个艺术的链条,贯穿链条始终的即是深沉的情意。无论是写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无论是写劳人、静女、牧童,写卖花的老姐、卖蘑菇的小女孩,还是写田野乡村、山水树木、风霜雨雪、梅兰竹菊,无不涌溢倾注着自己内心波动着的感情。
如《雨后登山》:
午夜惊雷雨,清晨惜落花。
朝阳明细露,秋露泡菜霞。
景物变化过程的描写,展示了作者惊、惜、喜的情感变化的脉络。
再如《青山沟秋景》:
霜叶晚霞醉,山风飞瀑鸣。
林深石径曲,谷邃虎泉清。
这是一首描写山中深秋的景物诗,从诗人思想脉络及情感走向,不难品味出,这正是振斌追求的愿醉酒山林,有微风轻拂,听群鸟和鸣,倘佯林间小路,见清泉潺潺流淌的境界。每一句诗都是写景,每一句诗又都在抒情。
别林斯基说:“诗人是以形象和图画说话的。”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上。”作者有些诗词中的意境朴素自然,就像一幅幅美丽的图画。
如《乡曲》:
红宅田中卧,绿练村外斜。
驾车摘角豆,撑伞采茄瓜。
黄瓜随手洗,红柿漫藤爬。
农妇挥锄锅,老汉浴背决。
视角的巧妙,使诗词展开了一个个宽广而充满生机的境界。如《江南春早》,作者选择在行进的车中,用由北至南、北南景象对比的手法描写江南春早,以动态的画面,突显了江南春早的景色。
振斌诗词涉及的题材宽泛,风格多样。他写了不少田园诗,特别是写故乡田园生活的叙事诗,娓娓道来,如金针刺绣,表现出水波微动、月影沉浮的静谧心境。
如《夏游小园》:
清明才入圃,夏至绿秧新。
墙角韭芹密,栅问藤蔓深。
再如《回乡偶书》:
霜染层林醉,星拥朗月幽。
清溪鱼缉练,深谷鸟饲嗽。
振斌诗词的风格,更多地表现为挥洒自如、气势宏阔。他写诗作词,不拘泥于眼前的空问视野,文思纵横天地。如《敦煌游》:
月牙湖水照云天,
瀚海苍茫驼做船。
今赏旧时秦汉月,
秋风已过玉门关。
这些诗句,豪迈雄放,让人感受到诗人的气度和才情。叶雯说:“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刘熙载也说:“诗品出于人品。”振斌为人率直、诚恳,饱读诗书、阅历丰富、勤于写作、精于翰墨,更善于品味人生的情趣。他的人品、诗品都达到了一个大美的境界,可谓亦官亦学的才俊。
振斌于格律诗,学有经年,运用得严谨纯熟。格律诗的艺术博大精深,感染力极强,这也是今天很多人钟情的原因。但受格律的限制,在现代社会,用古代的诗体表现今天纷繁多样的现代人的生活内容和复杂的内心感受,并非易事。当然,格律诗写好了,有现代诗歌艺术无与伦比的魅力,振斌的格律诗写得令人钦佩。
(傅庭麟,中国语言学会会员,辽宁省语言学会名誉会长、修辞学会副会长。现任沈阳城市建设学院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