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溪风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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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那年,那驴,那记忆

大哥属于最后一批搬离老家的人。

车上拉着粮食、牛羊、看门狗欢欢、几只鸡和鸽子,唯独没有看到那头养了二十几年的白驴。我问大哥咱家的驴呢?大哥说驴拉到这里没什么用处,早在老家卖了。我心里一阵失落,不由想起和那头白驴有关的一切……

群山之中的黑眼湾住着不多的几户人家。凛冽甘甜的山泉水,连年丰收的庄稼,山前屋后的野鸡野兔,顺手采撷的野菜野果养活了这里的山民,让他们过着与世无争的简单生活,但是油盐酱醋茶之类的日用品要到山外采购。没有出山的大路,毛驴在山村承担着全部的生产和交通运输任务,是我们和外界联系的唯一交通工具。

我刚记事的时候,家里养着一头灰白色的母驴,性情温顺,它要上山驮柴,下地耕田,去山外磨面,还得被放牧牛羊的哥哥来回骑着。

印象中这头驴没有闲过。家里每年都要留两袋大豆做饲料,在驴辛苦劳作后,父亲会挖一碗豆子倒在麦草中喂它,它把大豆咀嚼得“嘎嘣嘎嘣”响,欢快地甩着尾巴。我四岁那年它产下一头纯白的公驴驹,惹得邻居们都来围观。老人们认为,白色的动物是有灵性的。

刚出生的小白驴吃饱奶后慵懒地卧在阳光下晒太阳,用它的小蹄子托着小脑袋睡觉,全身雪白的毛在太阳下泛着光晕。我好奇地蹲在它身边拽它长长的耳朵,希望它陪我玩。它不耐烦地使劲一晃耳朵,耳朵就从我手里滑了出去。我又拽,它又晃,我和它就这样来回对峙着。在我数次的骚扰下,它没办法安睡,抬起小脑袋,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一副准备和我拼命的样子。我在它黑溜溜的眼睛里看见一个头发脏乱、拖着鼻涕的小女孩,还没等我看清楚,这小家伙一下子站了起来,顺带着用它的小脑袋把我顶了个屁股墩,算是对我打搅它睡觉的惩罚。然后得意地站在妈妈身边,噙着奶头吃了起来。醒着的它是暴躁的,如果我敢拽它耳朵它会吹胡子瞪眼睛地在院子里狂奔,顺便还撒几个小欢,扬起青色的小蹄子示威,以此来警告我,再拽它耳朵就踢我。不过它总有睡着的时候,我还是会偷偷地拽它的耳朵玩。然后躲在台阶上看它惊醒后气急败坏地狂奔的样子,把院子踩得一坑一洼的。

我和它就这样嬉闹着一天天长大,三年过去,我唯一的变化就是长高了一点,擦干净了鼻涕,而它已经是一头体型健美的成年驴了。它的毛色纯白,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别人家的驴在这个年纪已经承担起了农活,它却在母亲的分担庇护下一直快乐无忧地成长。

长年的劳累加快了它母亲的衰老,给它的豆子她咀嚼不动,统统便宜了小白驴。但人的生产生活是容不得这种衰老的,它的母亲最终被一个驴贩子以低廉的价格牵走。小白驴用它的嘶鸣抗议着,但终究没能留住母亲。它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不知道这就是一场永远的离别。

当哥哥第一次骑在它背上时,它愤怒、挣扎,跳跃着企图把哥哥甩下来,但是都没有成功,它不得不臣服于属于它的宿命。磨面、驮柴、驮人、梨地、拉车……所有用到它的地方都有它的身影,它完全继承了它母亲的一切职责,也继承了它母亲辛劳后享受一碗大豆的待遇……但它又是与众不同的,除了我们家的人,别人休想骑在它背上。不论驮柴拉车,它都要走在最前面,别人家的驴犁地播种都要人牵着,但这头驴不需要,你的鞭子怎么指,它就怎么走,根本不会出错,这一度成为哥哥对同伴炫耀的资本。后来读书,看见别人形容驴是蠢驴,我大笑,如果写这个词的人真正和驴相处过,那他绝对不会写出这样一个词语来。

那时候,我和伙伴每天放学后,都要去山里把牛羊赶回来。伙伴们个个会骑驴。夕阳下,一群孩子对毛驴围追堵截,几番斗智斗勇后,机灵麻利的孩子得意地骑上驴,而那些笨孩子只能噘着嘴望驴兴叹,不甘心地找一头温顺点的牛拽着牛尾巴走。“叮叮当当”的牛铃声,母羊呼喝失散的小羊发出的“咩咩”声,山路变得拥挤,嘈杂热闹,牛羊吃饱喝足一身轻松地行走着,而毛驴背上驮着的懒孩子,还时不时地在驴背上玩着花样,一会儿顺着骑,一会儿倒着骑,一会儿又仰躺在驴背上,逞能的孩子一不小心滑下驴背跌个仰面朝天,等他爬起来找驴时驴已经快步离开,只留下驴背上伙伴们幸灾乐祸的哄笑……

暑假午后的河滩上,牛羊上山吃草去了,放牧的孩子点了一堆火烧着洋芋,女孩子负责捡柴火,淘气的男孩就会在河滩上赛驴,驴背上的男孩像要上战场的将军,紧张地赶着他的驴在河滩上奔腾,踩踏起一阵阵土雾。哥哥骑着白驴冲在最前面。在无数次比赛中,白驴都没有让哥哥失望,出尽了风头。这也让其他伙伴沮丧不已,纠缠着一次次重新开始比赛。

女孩子顾着看输赢,把洋芋烧煳了,不知谁嚷了一声,男孩们急忙从驴背上跳下跑来看,于是一阵慌乱,赶紧从火里拨出洋芋,毛驴则乘机四散逃开,远远地去吃草……

一阵指责抱怨后大家围了一圈开始吃,不顾洋芋烧得焦黑,随便剥一下皮就吃了起来,把脸糊得和花猫一样。而毛驴也趁着这点空闲抓紧吃饱肚子。夕阳西下,牧歌依旧,毛驴驮着我们默默行走……

搬离老家以后再也没有见过毛驴,我的孩子也不会有骑驴的童年,毛驴和黑眼湾已经从我们的生活中远去,甚至消失。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梦里,我总是看见童年的自己骑着白驴徜徉在黑眼湾,一次次在梦里笑醒……

(原载于《六盘人家》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