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思来,雨雪霏霏。——《诗经·采薇》
活着
我常常站在窗前,不由自主地观看着太阳下或夕阳中黄尘滚滚的街道上,人们总是川流不息地奔忙着。我发现他们大都紧绷着脸,一副非常严肃的表情,于是我知道大家都为活着这一内容而忧心忡忡。由于有这样一种经验,每次我上街的时候,无论是骑自行车还是徒步,我都有一种很害羞的感觉。我总想到,也许有人会像我曾经有过的经历一样,站在阳台上观看我,因此我极力想从容一些,但从容这个词,在今天这个慌慌张张的时代中总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是掩盖得很深的东西,就越是必须面对的问题。活着,就是我们一代代人极力掩饰又常常不得不面对的重大事件,就像头顶一片窄窄的天空,你老想忘却却完全不可能忘却一样。即使在一个时刻,它似乎离你还很远,但它又画定了一块方圆,你只能在这个方圆里活动活动手脚,但很有可能,这个方圆突然间无限制缩小起来,逼迫你马上面对它。这就是活着。
我想和我一样,有许多人都想极力忘却甚至逃避那个似乎遥远到天边又仿佛近在手头的活着的限制,我们的确想突围出去,不受这种生命的大限与琐碎的活着细节的束缚,但能突围吗?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头皮马上麻了起来,于是就告诉自己,想那么多干吗,还是好好活着吧,于是又回到了活着的圈套里。
活着真是一道难题,情节错综复杂,悬念迭生,漏洞百出,但谁是解题高手,牛顿?苏格拉底?还是尼采?
现在,我手头放着一本《剑桥中华民国史》,我翻读了其中一些章节,我发现这本书里有许多著名的人物,他们才华横溢、经纶满腹,一个个胸怀大志,并且也确实在他们那个历史阶段做了一些风云际会的大事情。但是,我读着他们的时候,就如同读着比他们更早的人物如汉刘邦清康熙一样,觉得这些人物实在是太遥远了一些,仿佛与我们这个时代实在没有关系,甚至我还产生了一种想法,就是怀疑他们是否真实地存在过。接着我被我的忧思吓了一跳,我想也许过若干年以后,在我们的下一代或下下一代人成长起来以后,他们将无可指责地也会怀疑我们是否存在过。啊,活着是多么的严峻,又多么的势利啊!现在,我们看上个世纪出生的人,或看本世纪初出生的人,他们中一些人早已谢世远去,一些人还高龄巍峨,我们觉得世界是我们的,我们可以高高兴兴地热闹一些岁月。但是,敲响下一个世纪的钟声的锤子已经举起,我们马上就成为上个世纪的人了,当2000年以后出生的人读到或臆想到我们的时候,我真不知道他们是一种什么表情,想着想着,我内心就难受起来,我不愿再想下去。
但是,想到这些问题,我觉得我的思想就开阔起来,既然我们都不能逃脱一种大限,那么活着的质量问题就格外突出。就是说要在活着所画定的方圆格局里,尽量地自由活动,起码做到一条路走不通时,可以后退几步,找另外一条路,完全没有必要愣是在一条道上走到黑。
让我们纯洁的心灵指给我们一条道吧,我不愿在那些奔波中匆忙地耗尽自己。
活着,确实是一种局限,但对心灵而言,活着仅仅提供了一种模糊的背景。这时候我想起了叶芝的《柯尔庄园的野天鹅》:
它们在寂静的水上浮游,
何等的神秘和美丽!
有一天醒来,它们已飞去,
在哪个芦苇丛筑居
哪一个池边,哪一个湖滨,
取悦于人们的眼睛?
宽容
宽容是一种风度,一种精神,一种对待人和事物的态度。
记得许多年以前,在读房龙的《宽容》一书时,内心就有许多感受,现在记得清楚的是读后便觉得胸襟异常的开阔,但其他的哲学含义却没留下多少痕迹,但我以为仅此就够了。一部书或者是一部名著,提供给人现实参照,甚至只提供一两个词句,让你时时萦绕于心,处处有所依傍,便是极大的收获了。读房龙的《宽容》时,我还不到18岁,过分地注意了这部人类思想史上堪称名著的诗化的句式与描写,而将其内容忽略了,但宽容这个词实实在在印在了心上。
宽容是对茫茫世事涌集而来时的一种最大度的解算方式。我们所不能预料的事情,尤其是各种人为的暗算实在是太多了,在你不留神的时候,各种黑暗的攻击便悄然而至,这个时候,宽容的确是消解一切的妙药,所以老子说不争世界便与你无争。作为道家学派的掌门人,老子的确提供了人类洞穿世界的精妙方法论,但由于我们的心灵过于世俗,把老子的论述抛在了一旁,当失意时,才捡起来一读。在我的认识和理解里,宽容是老子思想的基石。然而流传了多少个世纪,一个民族却可怕地将这一态度丢失了,于是翻开中国历史,打开二十五史的任何一面,总在字里行间要露出阴谋、嫉妒、狭隘、诽谤这样的意思来,即使一些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人物,他们的心灵里也有一些黑暗的地方。
在最早的记述中,传播久远的是春秋战国时期廉颇和蔺相如将相如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所尽知的知名例子,尽管人们对这个范例所显示的意义各有各的理解,但这个杰出的例子成立的基座就是宽容。试想一个横刀立马阻敌百万的武将,和一位面对强权化身的秦王敢大声叱喝的奇特文人相争,谁胜谁负暂且不论,单就那种一比高低的心理趋向看也实在是无意义的,假如这种争锋一旦付诸实施,从小的方面说,个人的一世英名绝对毁于一旦,在大的方面,一个政权也将削弱甚至消亡。但当宽容这一温暖的潮水轻轻抚慰廉颇与蔺相如的胸膛时,便化干戈为玉帛。当然后来有史家论及这一故事时,认为廉蔺二人将相和的基础并非人文根基的宽容精神,而是当时的形势使然,比如强敌环伺的外部环境,假使在一个和平年代,这种将相和的例子绝对不能成立。这种认识是否偏颇,暂不管它,值得一提的是,在廉蔺时代的更早时期,中国儒家文化开先河者孔子,却对他所处的历史时期以及之后的许多世纪,充满了忧患甚至忧愤意识。他觉得眼前的世界是一个堕落的世界,他的思绪紧紧追逐着久已逝去的三皇五帝时代,他认为那是一个纯洁的健康的时代,那个时代充满了宽容精神。由于宽容与中和,人们之间相敬相爱,老幼尊卑和谐相处,处处有一种道德秩序井然的景象。孔子对三皇五帝时代的推崇以及对现世的憎恶,的确与他个人的经历困厄有关,但他对一种宽容精神的追求却是纯真的,这从他的著述中可以发现。他的著述工作实际上是一种记录过程,本着“思无邪”的原则,把他之前时代的道德精神和宽容风格的东西记录下来,以做现实与后世的榜样。但逝者如斯啊,一个个时代流过去了,功利主义从春秋时候就洪水泛滥了,宽容精神已是一朵不起眼的浪花,在滔滔欲流中实在难以激起一股清流,即使连孔子的思想也被后来的时代按他的需要重新注释了。
提到宽容,人们总要想到唐朝,那个时代妇女是解放的。她们的衣服,上身是衫,下身是裙,为了便于活动,裙子都很宽大。她们可以参加击球运动,可以骑马和下棋,社会推崇妇女的美是丰满,妇女便将领口压下来,露出洁白的肌肤。我一直想,1300多年前的那个时代,的确是一个少见的宽容时代,那时人们的心胸一定是开阔的,即使有龌龊,也会在一种普遍大度的形势下,显得微不足道,甚至受到大众的鄙视,这是多么可贵的一种时代风尚啊。如果从那时开始,宽容的风气一直能够传承,到了今天,我们这个民族将是何等的博大与精深啊。更感人的是,在唐代,人民间的关系呈现出一种开阔的向上的尊重与爱戴,没有倾轧、没有排挤、透出明亮和温暖的调子。史书记载中,文人与文人之间的敬重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难以比拟的,贺知章将李白推荐给唐玄宗,李白与杜甫初识之际的倾心,使之别后相隔而怀念。这种明亮的人际关系,使唐代出现了一批伟大的政治家,尤其涌现了一批著名的文学巨匠,韩愈、柳宗元、王勃、杨炯、陈子昂、孟浩然……从而使中国文学矗起了一道高峰,后人只可仰视却难以超越。试想,如果缺少宽容,是否还会出现人才济济的局面,是否有盛唐的钟声?
宽容是一道河床,载负着茫茫人生,如果缺少了宽容,我不知道一生中的许多岁月将如何跨越?站在西部城市的某一个窗口,我看着灰暗的冬季的天空与楼群,看着黄尘滚滚中的人流,我想有谁能在物欲横流的时候,仰起面孔后退一步,让出一条道来,让别人的自行车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