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扇门颓然倒了。时间是2005年6月12日23点15分。
“父亲去世,我才知道父亲像一扇屏风把死亡和我隔开;父亲去世,我才看见了自己前途上死亡的海面。”
19年前,我翻译过井上靖写的《怀亡父》一文,里面的这段话我一直记得,只是把他说的屏风记成了是门。
爸爸是在5月30日下午住进医院的,当时天上下着小阵雨。120救护车开到家里,把他像粽子一样地捆在担架上,哥哥和我送他住进离家最近的民航总医院。一去就住进了监护病房,那时谁也没想到,爸爸此去就再没有回来。
爸爸的毛病是在肺上。他的肺年轻时就不好,经年地咯血,老年后似乎反而好些,好多年没有犯。前两年虽然又犯了这毛病,我们还是以为他能够好起来。记得15年前,妈妈也曾因为肺病住进医院,手术后一度情况不好,在监护室躺了近3个月之后,又奇迹般地回到了家人身边。我们期待爸爸也同样地创造奇迹,不,不是创造奇迹,因为谁也没有意识到他的情况有多么凶险,只想到他是积劳成疾,以为现代医学完全能够为他调理康复。
但是,爸爸的体能在快速地衰竭,每一天都明显地比前一天更弱,我们对幸运之神的期待,也一点一点地被粉碎。
守在病床边,眼看到生命的活力正在从他的身体中流去,不只一次,我感到自己生命的活力也在随之逝去。从他身上,我那么真切,那么频繁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是真切地“看到”,而不是“想到”。爸爸真的就是那扇门,无论他和我是否清楚地意识到。
入院的第十三天,爸爸去世了。还有5天,就是父亲节。还有1个月零2天,就是他的生日。还有3年,他期待的奥运会就要在北京举行了。可是这些他一概不等了,他说走就走了。连他捐献遗体的愿望,也不及去办理和实现。
爸爸的双眼是完全睁开的,表情平静。我对他的身体相当陌生,他从来不打赤膊,不去公共浴池。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我现在仍然不能从容地面对他的身体。在为爸爸擦身的时候,我仍然担心冒犯他的尊严。看着护士把棉球塞进他的鼻孔,我感到自己的呼吸一下子被窒住了,我张开了嘴巴。虽然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觉,呼吸仍然是持续地不能自由。
有人说当编辑有三个境界:编辑匠、编辑、编辑家。我试将爸爸对号入座,却觉得意外地困难。可以说他是编辑匠,因为他做事举轻若重,连一两个字词、标点,都不敢轻易定夺,甚至有时下问于我;可以说他是编辑,因为他恪守本份,对作者、作品、读者毕恭毕敬,成绩也得到了认同;可以说他是编辑家,毕竟他经手编辑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中几位重要作家的作品,《鲁迅全集》而外,从《茅盾文集》到《茅盾全集》,从《巴金文集》到《巴金全集》、《巴金译文全集》等,恐怕不是机缘巧合所能解释。叠现在他身上的,还不止这些,编务、校对、出版等所有与出版业务相关的方面,都有他的影子。他为借调人员安排食宿,为作者购寄样书和催领稿费,为书籍画版式和设计装帧,联系印厂和纸张等,许多在我眼里是不该他做的事,他都踏实地去做,他就是这样去实现一个编辑的价值。
爸爸有个久已有之的心愿,就是把自己写过的东西也编成一本小书。因为各种原因,这个愿望到他去世也没有实现。也许是他太习惯了编辑的角色,转换这个角色在他竟成为难以逾越的障碍。也许是他内心对读者的尊重已经形成敬畏,很怕自己的作品虚耗了读者的时间和金钱。只有家人知道,他还是有小小的而又执拗的不甘心,他就带着这种不甘心离开了世界,终身只是一名编辑。
上世纪末,我有过短期出国的安排。行前曾把自己的若干小文留给他,当时以为是一举两得的事:爸爸惦记我的时候,看看这些稿子也算见字如面;稿子经他看过,再要结集出版也会略增光采。5年后回来问起,他答说还没有看过。这多少也在意料中:他的事多,想看的书报也多,年老多病,又为青光眼和白内障所苦。但是我知道,他在这样的境况里并没有停止看稿,并没有停止为人作嫁,只是这些“嫁衣”件件都另有去处了。这次整理他的遗物,赫然见到一只牛皮纸口袋,熟悉的笔迹注明是我的文稿,里面一页也没有动过。
爸爸自律甚严。他极力避免把工作关系扩展到人情关系。有这样一件小事,是爸爸去世后哥哥说起来的。爸爸前后做过编辑《茅盾文集》和《茅盾全集》的工作,与沈雁冰先生有20余年的交往。某次沈先生在谈话中提起了商务印书馆的王景云,他是大革命时代的上海工人领袖,上世纪20年代,他与沈先生同在商务工作。但是沈先生并不知道,爸爸正是王景云的长子。当时爸爸只是听着,并没有接过话题。不用问他为什么不说明这层关系,答案也许就是,他想不出为什么要去进行说明。
上世纪80年代初,他曾被推荐去接任负责一家司局级的研究单位,推荐人是在任的负责人,组织和人事关系已经进行到相当程度,但被他本人固辞了。他说自己不是那方面的专家,不胜任那项工作。至于眼见可以提高的政治待遇和物质待遇,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后来爸爸虽然是以“局级待遇”离休,但是因为没有补过“实缺”,其间的差别不言而喻。
爸爸对哥哥和我的教育,就是简单地让我们知道他的期待。爸爸性情平和,但对他认定的事非常坚持。他对人的要求,很少是正颜厉色,但足够让人忌惮,他在我们眼中“不怒而威”。因为他要求别人的事,自身都做得无可挑剔。一些与爸爸共同工作过的人,也向我们说起过相似的感受。
我们成人以后,爸爸就很少再提对我们的期望。他常用的做法,是不时地拿一角剪报给我们看,其内容可能是谈励志和修养,可能是谈节俭和保健,他对我们的要求或者是批评,就都在里面。后来他对两个孙女也差不多是这样做,当她们长大到不再纠缠他戏耍的年龄以后,他就开始借剪报向她们说他要说的话。
爸爸的晚年,没有停止过做事。编辑《巴金全集》和《巴金译文全集》,都是在他离休后完成的,统共是43卷,此外还有《茅盾全集》和《瞿秋白文集?文学编》,也有20余卷。他只能挤出时间看书看报,也看我从网上打印下来的一些文章。他心重,无论家事国事,看到不如意者就丢不开,总是藏在心里;有些老友在他前面辞世,也总是带给他无法痊愈的伤痛。加上不紧不慢地缠住他的疾病,他显得精神不振和心情郁闷的时候相当多。但爸爸在忧郁中仍不失和善,是个和善的小老头儿。他穿着一成不变的蓝制服,衣服虽然干净,裤脚却经常显得不够长,他简朴得有些窝囊,是个窝囊的小老头儿。
最难和爸爸沟通的,在于对节俭的理解。我自认为是个相当节俭的人,大到反对住房装修,小至排斥使用手机之类。但是爸爸的节俭和我不是在同一层面上,他是小到一张纸、一段塑料绳也不肯废弃的。他平常服药,都会把说明书留下,放进旧信封保存起来,开始我以为他要记清自己都在吃些什么药,后来才发现,他是把这些说明书裁成一样大小,用铁夹子一夹,利用这些小纸头的背面,做成了便笺本。他书桌的一只抽屉里全塞满了绳头,他不时要捆扎书报,就把这些绳头接起来用。
我拒绝完全继承爸爸的价值观,但是我无法拒绝他给我的影响。这种影响,毕竟是开始最早、历时最长的,即使是在否定它,其中也自有继承。在爸爸身上我也领悟到,别指望儿女继承自己的价值观,承认这一点也许是痛苦的,但是不承认就会有更多的痛苦。
我不知道爸爸的生命已经临近尽头,但是我开始担心爸爸难以从这里走出去了。我不想把爸爸交给护工,我尽可能多地陪他;非常不巧的是,正有一部限时完成的译稿压在手里。
那天,我在他额头正中吻下去,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说:“快点儿好啊,爸。”
这平常吗?是的,父子天性而已。这特别吗?是的,简直是有些震撼。一家人的性情都比较内敛,当然我也是。我从没有亲吻过爸爸,至少在自己的印象里是没有过。在我52岁、爸爸84岁的时候,这也算填补了父子关系的一项空白。
就是在今年,在他生病的期间,我第一次帮他洗脸和洗脚、剪指甲和趾甲,当我意识到所做的每一项都具有填补空白的意义的时候,我才明白我为他做过的事是何等地少。
去世前一月,爸爸基本失去了自理生活的能力。去世前几天,爸爸已经无力自行翻身,说话也气若游丝。但是在去世的前一天,他讲话忽然清楚了起来,从中午到晚上,从晚上到早晨,平素少言寡语的爸爸在不停地说话,我从没有见过他与任何人这样长时间地说话。医生、护士和我,都频频地去看监护器的屏幕,他的脉搏持续地高达150/分钟,但是头脑非常清楚,我们没有办法劝止他说话。
中间有过一次,他抬起右手,在空中顿了一下,说道:“和世界说再见了。”
爸爸走得安静,他的后事也同样办理得安静。他说了不留骨灰,不开追悼会,不设灵堂,我们都照做了。他真的从这世上无声地消失了,他身后的安静和冷清,一如他的生前。这在爸爸,或许是求仁得仁,而在家人,却是在伤痛中添了酸楚。
今后,无论是喜怒哀乐哪一种感受,都少了一个与我分享的人。我自身的世界会从此变得不一样,我眼里的世界也会从此变得不一样了。从这一层意思说,我永远也无法从这个变故中恢复过来,这就是丧亲之痛。
爸爸不在了,却好像离我更近了。我没想到,爸爸走了以后,我反而更觉得他与我如此靠近。我清清楚楚地觉得他还在,正如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已经不在了。暂存他骨灰的那只盒子和那个厅堂,像图片一样印在我的脑海里,只要默想片刻,这张图片就会变成他本人,表情生动,宛如生前。而看到了他,就会想到他对我做人和做事的期望,虽然我不是完全接受他的价值观,还是会下意识地按他的想法,去检点自己的行为。
从这个意义上说,对我来说,爸爸从一扇门变成了神。
小麻雀在他窗前啾啾地喊。家里爸爸住的房间窗外,空调的室外机上,放着一只大大的铝盘。爸爸平日做的一件事,是定时地撒些小米在盘子里,有时撒过就去看书了,也有的时候,他会看着麻雀们来啄食。他走了以后,我老是不记得做这件事,老是听见小麻雀喊得急了,才想起来去做。小麻雀一定也能够感到,这世界不一样了……2005年7月29日写在爸爸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