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让身体不再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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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活篇(2)

奶奶的脚再也不会是天足了。放了的脚,无论骨骼还是肌肉,都已经失去了天然的模样。给奶奶洗脚的时候,摸着那双怪异的脚,我常常问奶奶:“你当初裹脚的时候,疼不疼?哭了吗?”奶奶说:“那你说呢?”“你娘怎么那么狠心?好好的脚裹成这个样子?”“那时候都兴这个。”奶奶回答得很平淡。通过奶奶平静的声音,我仿佛在时光的隧道里听到千千万万女孩儿的哭喊,那些可怜的女人们,虽然早已作 古,她们的血泪却早已深深楔进女人历史的墓碑上。

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奶奶已经去世了。前几年带学生去苏杭采风,在乌镇弯弯曲曲的小巷里,我发现一个小小的绣鞋博物馆,里面摆满了各种款式的绣花鞋。它们的主人早已香消玉殒,只剩下失去主人庇佑的它们,在这个寂寞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讲述着主人生前的故事。看到它们,我仿佛看到一个个为自己的三寸金莲和绝佳绣工骄傲地微笑着的女人,也仿佛听到曾为少女时的她们为裹脚的疼痛而发出的轻轻抽咽声。

这些女人的脚,其实早已被废了,失去了正常的走路功能。尽管奶奶的脚在裹成之后又放了,但也失去了那个最天然的成长基础,歪歪扭扭变了模样,成了畸形的怪胎。

当代社会女人生存的环境,常常让我想起奶奶的脚。记不清在什么时候看过一幅画,画的作者和刊物的名称都已经记不清了,但画面及画面表现的女性主义意味儿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一个裸体女人垂手而立,从头到脚被一些绳索缠绕,绳索已不像裹脚布,一层又一层,裹得紧紧的、严严实实的,而是早已被撕裂,剩下一条一条,间隔着勒进肉里。绳索之间已经解放的肉,裸露在外面。画的名字叫《解放的女人》。那被一条条绳索束缚着的女人和奶奶裹成之后又放了的脚何其相似。

三寸金莲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三寸金莲的基础上放了的脚,能不能像天足一样健康美丽?什么时候,女人生长的环境可以像天足的生长环境一样自然、健康?

了然菩萨

不知道该怎么定位我这位女性朋友。她是我30年生命史上第一个可以敞开谈性的女人,她教我学会了真诚、信任、与众不同。也许在生命结束的时候,我会忘记那些曾经在我生命中出现的某些男人,但我不会忘了她。因为她的出现,使我的生活变得不同。

认识她是在铜仁。我、她、小胡合租一套房子。那一天是我们第一天相见,她穿一件玫瑰色的T恤,一条牛仔马裤,很灿烂大方地笑,右边肩膀上挎着一个包。她比我想象的好看。

我很难真正被人走进,虽然我平时和善可亲。但我不愿意和别人有更多的情感互动,总是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就像是“装在套子里的人”。在我的生活中,多的是彬彬有礼、点头之交,心灵的朋友则可遇不可求。我很忙,平时早出晚归,但住在一个房子里,我们还是有很多机会坐下来聊一聊。这偶尔的聊天,最后竟使我们成为心灵的朋友。

在我看来,她有着极其成熟的复杂和极其幼稚的单纯。复杂和单纯,矛盾地在她身上统一起来。她恋爱了,我很自然地成为她最便捷的倾诉对象。追求她的是一个有个八岁儿子的已婚男人和一个40多岁的老男人。她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她把自己的矛盾和纠结讲给我听。或许是她的真诚打动了我, 或许是她的处境唤醒了我的怜悯,我把自己的经验和她分享,那些由于觉得羞耻不愿意对任何人讲的情感经历。我忽然发现,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去,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之一。我成功地摆脱了道德的枷锁。我们之间建立了稳定的友谊,我也终于明白,付出真诚才可以换来真诚。

作为一个女人,我非常能够理解她的心情、状态,甚至她的一些小情绪、犯的一些小错误。我从来不从道德的角度去评价事情、评价她。也许我就事论事的宽容让她觉得放心。但我又不完全赞同她,我觉得她应该克制,应该理性,这样才不至于犯大错误,以至将来后悔。不从道德的角度去评价和做事是我们的共同点,但我们并不是没有道德的顾虑。她常常和我谈起别人怎么看待她。我知道,那些人的眼神已经伤害了她。而我,对自己的道德要求也非常高,我的矛盾和纠结也常常表现于此。

她很艰难地走过那段日子,我见证了她的甜蜜和煎熬。还好,她没有垮。这个女人,内心非常强大。她还有能力进入另一场爱情,她又开始恋爱了。

在我眼里,她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她有着丰富的社会经历,广泛的阅读体验,她可以不厌其烦地买菜,张罗一桌饭,请许多朋友,到我们的合租房里吃饭、聊天。她喜欢约一帮朋友到附近的景区走一走,到周围的小吧里喝喝茶、坐一坐,有喜欢的电影上映的时候,她还喜欢去看场电影。一个如此热爱生活的女人,没有理由生活得不好,愿生活善待她。

风雨乌镇

远远地,看到一个乌黑的牌坊,白墙、黑瓦、石板路、小石桥、流水弯弯……这里便是乌镇。我们来的时候,正好在下雨。雨是乌镇的灵魂。走进弯曲的小巷,走在雨水滴答的石板路上,感受着两边木屋上的一方方花窗、一座座木雕,仿佛来到1927年风云变幻的江南小镇。回想起戴望舒那首忧郁朦胧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在雨中幽怨,幽怨又彷徨。

一艘艘乌篷船,或停靠在水边,或游在水中,“欸乃欸乃”的摇橹声在空气中回荡,仿佛穿越时空来到2000多年前的这里,来到昭明太子生活的大梁,来到茅盾生活的时代,陶醉在无边的古意里。

穿过一条条街,走过一条条巷,终于来到茅盾先生的故居。他曾经在这里长大、读书、思考,写出了许多初期的文学作品。《子夜》《林家铺子》都是在这里萌生。让我吃惊的是,茅盾的一生,竟然用过一百多个笔名。那是因为他曾经被通缉,为了能够继续革命事业,为了在报上公开发表革命文章,只好频繁地更换笔名。

一扇窄窄的门,装修成红色婚房的样子。走进去,果然是一个和婚礼有关的去处。又窄又高的楼梯通往楼上,上得 有些艰难,这让我想起自己常常做的梦,梦见自己往狭窄的地方钻,前面一片黑暗,喘不过气来。终于上来了,却是另一方天空。主人搜集了很多结婚证、离婚证、休书,有民国时期的,有清朝末年的。清末和民国时期的结婚证都非常漂亮,仿佛是一方布帛,一圈吉祥图案,色彩艳丽,中间郑重地写上双方父母、结婚人、媒人、证婚人,非常郑重。离婚证就没有那么鲜艳的色彩,只是一方本色纸或布,在上面写上离婚人的名字。休书我是第一次见到,像中国画一样的手卷,上面写清详细的事由。仿佛是一个女人逃荒逃到这里,男人娶女人为妻。女人以为娘家人全不在了,一开始还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可是有一天,传来娘家人的消息,女人便要求回家探亲。没想到女人回家探亲之后,不仅性情大变,还总是偷东西、玩失踪。无奈之下,男方只好写休书一封,将女方休了。后面还有族长的签名。从这一张张证书里,我忽然领悟到古人对婚姻的重视。难怪人们总说:婚丧大事,结婚,就是一件很郑重、很严肃的事情。

我很想去看看三寸金莲馆,也如愿以偿了。穿过一条条幽静的古巷,走到一个个尽头,才看到那个藏在深处的小木屋。墙上是缠足发展的历史。中间的一排排玻璃展示台里,摆满了一双双小鞋子。有凉鞋、网鞋、无脸鞋、弓鞋,还有高跟鞋……鞋的颜色也很多,红色、黄色、黑色、蓝色……鞋的材料也很多,有锦缎的、有棉布的,还有皮鞋。心目中朦朦胧胧的三寸金莲,在我的心里活起来。曾经有一个美丽的生命,穿着这双鞋子,走过一条条雨巷,婀娜多姿;曾经有一个美丽的生命,因为这双鞋子,哭过、笑过;曾经有一 个生命,在这个世界上享福、受苦,然后死去。那个生命已经不在了,只剩下这一双鞋子,继续诉说着她的故事。这里有多少双鞋子,就有多少个故事。每天晚上,在乌镇河水的滋润下,她们都又活起来。每天早晨,她们便又成了游人眼中的一双鞋,默默倾诉着她的故事。

我们还进了一个馆,里面全是钱币,一个叫余榴梁的人,搜集了很多很多的钱币。各个国家、各个时期的纸币、硬币。我不禁感慨,怎么会有这么多奇特的人,喜欢收藏奇特的东西呢?也许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才是最有意思的。如果所有的人都一样,所有的地方都一样,就没有什么趣味可言了。

然后,我们又去了徐昌酩画院、昭明书院等地方。紧赶慢赶,还是看不完,我们带着遗憾坐上船,在船上,我看着两岸慢悠悠而过的打开的木窗,心想:什么时候能够再来乌镇,我就在其中的一间屋子里住下,打开窗,看到的是乌镇的水,躺下去,枕着的是乌镇的江,晚上睡着了,做的也是乌镇的梦。梦中回到那一条条古老的小巷,看白墙、黑瓦,看铜锁、木门,雕花的花窗,在水边洗衣服的少女、大妈,活在乌镇,醉在梦里,不愿再醒来。

参观中国美术学院

中国美术学院在杭州,或许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给人的联想太多,我始终不敢想象,像天堂一样的杭州该是个什么模样。今天终于一睹她的芳容,真的是名不虚传。

车载着我们行驶在杭州的马路上。一开始,还没有怎么觉得好,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心想,所有的城市都是一样:汽车、楼房,已经没有了属于这个城市的独特的东西。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再往前走,一座大桥横在眼前。两边是雾蒙蒙的一片,隔着被雨点打得斑斑驳驳的玻璃窗,看不清楚是水还是泥。只觉得水天一色,视野特别开阔,一座褐色的大桥,笔直向前,极其壮观。

车行驶了很久,我们才到了那座心中的殿堂——中国美术学院。我们先到新校区。一进校门,就感觉里面的建筑特别有设计感。一座像朗香教堂一样的建筑伫立在左边,通体灰色,窗户大大小小错落有致,布满了整个建筑的墙壁。再往前,一座建筑全部由木条构筑而成,木条与木条承接的结构,全部暴露在外面,建筑通体土黄色,自然古朴。走进看,显然还在施工,建筑工人将用不完的瓦的碎片,敲击成合适的形状,揳进铺在地上的厚厚的混凝土里,形成一个凸凹不平碎瓦小路。既利用废料,又别有风味,与建筑古朴的风格 相互呼应,不由得感叹设计师的才华,怎么会有这样的奇思妙想!

再往前走,只见一排一排的柱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没有底座儿和装饰,很纯粹的方形,细细的,一排又一排,一对对排开,整齐又不呆板,非常漂亮。旁边一座建筑的墙壁上,开了一个个不规则形状的窟窿,既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观,又感觉通透。草地上,蹦跳着一地的小青蛙,刚刚从小蝌蚪变过来,有的尾巴还没有完全褪去。它们从旁边的荷塘里跳到岸上,我们小心翼翼地从它们身边走过。走进学生上课的实验室,这里有丝网印刷机,有雕塑机,还有手工木雕所需要的所有的器具,不由得非常羡慕这里的学生,他们拥有这么好的学习条件,真是幸福。

中午,在学生食堂吃饭,这里的饭也特别好吃,很适合我这个北方人的口味。在铜仁那么久,始终无法习惯那里的饮食,来到杭州,又吃到熟悉味道的饭菜,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吃完午饭,我们坐车到下一个目的地——中国美院本部的美术馆。这里正在举办一场展览,展出的是美院从建校开始80年来一些名人的画作,有林风眠、潘天寿、关良、王式廓等。一进美术馆,一看到对面墙上挂的画,一看到那熟悉的名字,我的心就怦怦跳,仿佛一块巨大的磁铁挂在对面,我的心就是一块小小的磁铁,两块磁铁见面,突然产生反应,巨大的磁力将我拉到它面前,我身不由己、欲罢不能。看着那些画,有些能看懂,有些看不懂,不管能不能看懂,心里都涌出一种感动。这个人,他存在过。那个曾经活泼的生命,也热爱艺术,也为艺术而努力追求,他的心路历程虽然已经 无法去全面考证,但已经部分地融入我面前的这幅绘画里,它是成功的典范。如果我喜欢这幅作品,我和这幅作品的作者就有相似的心理结构,时空阻隔,我们不能相见,却在这一刻互相了解,相识相知,这是怎样的一种缘分。

从展厅出来,我又走进本部大楼看了看。这座建筑,显然受包豪斯影响。一栋大楼,集办公楼、图书馆、教室、宿舍为一体,巨大,又井井有条。

走出中国美术学院,坐上旅游车,车载着我们又转了很远,眼睛所见,到处都是绿树丛,路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丁点垃圾。这里的景点,已经全部免费了。这个城市的旅游,是走在前面的。这个城市,无论是人文还是自然环境,都是领先的。真不愧是人间的天堂。

看楼大姐

不知道看楼大姐有多大年纪,30多?40多?50多?看不出来。但她脸上常常出现的少女般羞涩的笑容,让人觉得特别可爱。

或许是这笑容吸引了我,我见了她就对她笑,和她打招呼。她也对我回报同样的笑。看到这样的笑,你便觉得世界是那样的单纯、美好。原来人到这个年纪,还可以保持儿童一样的微笑和心灵。

今天晚上,我下班回去得晚。拉开铁门的时候,发出很尖锐的声响。忽然我听到后面有人大声喊我:“吃饭、吃饭。”我回头,原来是她。她的意思是请我到她家里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