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世纪的深处流亡,苦难一次次在黑暗中开出花朵。囚车似的现代交通工具载着我四处奔波流浪,灵魂泣哭与岁月的风雨铁马冰河般扑进我的梦境。
德沃夏克的声音迎面而来,也许是厌倦了故乡的青山白云,也许为了更高的倾听,他来到人声鼎沸的纽约街头。但纽约让他失望了。驻足在川流不息的纽约街头,高楼阻断了他的想象。人流声、车辆声……猛烈地撞击着,他踉跄了一下,开始很厉害地思念故乡,如潮的街声让他彻夜难眠。思念也许始自故乡的一行行雁阵鸽哨,诉说他在异乡的陌生苍凉,诉说他的失眠与孤单。他像被骗一样来到这个鬼地方,他激动得一塌糊涂。他稍微镇静了一下,故乡的歌谣便飘然而至,那段简单的音符明月般温暖着游子的梦境,一咏三叹、一波三折,令德沃夏克伏案而泣,所有的游子都怕听到这些声音。生命与故乡最后终于帮助他穿越了明天。这是20世纪响得最多的声音,我听到的却是人们在向物欲世界缴械投降,声音响成一片,没有半点守望、沉默、呐喊、信念与理想。我的心痛得发紧。如果肖邦看到这物化的世界又作何想?这个面色苍白的青年或许会更加悲伤。
不说肖邦,这个青年蓝色的忧伤与愤怒让人彻骨。说说肖斯塔克维奇,但这同样是一个我极不愿言说的人。
肖斯塔克维奇声音喑哑。他的铜管发出刺耳的声音,那是岁月风沙的磨砺。肖斯塔克维奇如一把铜管倒挂在岁月深处,如一枚惊叹号使俄罗斯噩梦惊醒。
挥手之间,俄罗斯的暴风雪呼啸而来,锁住行人的脚步。脚下的雪咯咯作响,俄罗斯血统奇异无比。当血液流进潜流晦暗时,岁月发怒了。一万只铜管在太阳下的严寒中嘶哑,一万把打击乐器在暴风雪中失声,一万把弦乐将人们围困于狂沙之中。肖斯塔克维奇愤怒着,因呐喊而声带撕裂。他倒在血泊之中,在封冻的土地上热泪横流。他挣扎着站起来,砸碎最后一面锣鼓,扯断最后一根琴弦,将那只尖利嘹亮的小号上的血尘贴在胸口,独自离去,俄罗斯自此寂然无声。肖斯塔克维奇走了,带着那把孤独的小号。岁月被放逐,俄罗斯大地热血遍洒。肖斯塔克维奇也有平静的时候,但那把心爱的小号警醒着,时刻注视着躲在白桦背后狂风中贪婪的眼睛,稍有风吹草动便立刻发出一串尖厉的声音,斥退那贪婪的脚步。肖斯塔克维奇,一个尖利的歌者,小号在四处的风沙中流浪。肖斯塔克维奇,你知道在流浪的旅途中俄罗斯在流泪,世界却在吟唱,多少声音于是汇入你的尖利,你肆意冲杀时,俄罗斯已不能与你和弦。但你呐喊出的却是俄罗斯真正的声音,这有几百年孤独的灵魂作证。
岁月之歌又一次响起,粗粝的狂沙封锁着我景仰的眼睛。
一、人们等待心灵之歌
有一个灵魂觉醒了。
阴霾的天空乌云密布。肖斯塔克维奇独自漫步在封冻的俄罗斯土地上。江河呜咽,河水裹着冰块咆哮。受伤的大地痛苦地呻吟。他在深夜孤独地苦思冥想。漫步旷野,噩梦般的痛苦压着他的胸膛。他狂舞着、搏斗着,一层层雾一重重云夹着阵阵阴风刀一般飞来,电一般切割。他踉跄着、躲避着,它们撞上他的胸膛,雪原一般茫茫无尽。强权的车辙蹂躏着大地,羸弱受伤的人们相互搀扶着、趔趄着,向心中的一丝光明前进。他们在肃杀的气氛中被流放、监禁、暗杀了……沉默。一声不吭地忍受。肖斯塔克维奇看着这些,热血奔涌顶出泪水化成最初的愤怒,愤怒又化成仇恨的烈焰,他瞪着一双温情的冷眼,观望着、清算着俄罗斯失去多少儿女,他失去了多少兄弟。夜深了,一支抚慰的歌终于唱响——那个凶蛮专横的形象出现了,魔鬼与卫队所到之处,鸡犬不宁,禽兽不安。在血腥恐怖的气氛中,他与卫队横冲直撞,显示无比的威风与庞大阵容,刺刀雪一般亮;然而这威风之中出现了臃肿、虚弱与不堪一击,为掩饰自己的恐慌,他们使用了极权。
黑夜肃杀。人们抗争着,等待茫茫黑夜的一曲心灵之歌。人们热血奔涌,深情地向往黎明的钟声,盼望极权统治的倾覆。但一个个丑陋的面孔出现了,叛徒、告密者、小人。一批兄弟牺牲了,世界又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当太阳重又升起,俄罗斯大地一夜之间已血流成河,屠场上一片宁静,甚至连野兽也不来啃食烈士的骨肉,只有几棵不屈的小草迎风挺立。又一轮搜捕开始了,勇士们一个个昂首挺胸地走向刑场,一旁则是猥琐的人得意扬扬。一个声音说:把他们怎么样?另一个声音沙哑着说:杀绝。一个都不留,杀掉!然而勇士们愤怒仇恨的眼睛让他们惊慌,仿佛整个俄罗斯都愤怒了。狂风乱舞中,他们把勇士全部带走,不知去向,古拉格群岛横亘绵延在人们遥遥无期的期盼之中。
人们呼号、寻找,思念着亲人,声泪俱下。肖斯塔克维奇仆倒在地。嗓子哑了。泪,流干了。
二、为古老的俄罗斯民族而战
一个深夜的惊悸之音,睡眠被厚重的梦魇惊醒。深夜的俄罗斯小城如乡村一般宁静,街角与胡同深处的街灯昏暗地亮着,亮着童话一般的往昔宁静。
肖斯塔克维奇被经久不息的噩梦打断了。眼睛熬红,现出黑黑的眼圈。他燃着一支烟开始回想循环往复的世界与往事。那是曾经充满甜蜜的梦想的世界,青春与理想在天空翻飞的往事。他听到它折断翅膀的痛苦呻吟。污水泼来,诬陷抽来,造谣、中伤、莫须有,都来了。这是怎样庞大而污浊的力量?耀武扬威,煞有介事,恶魔般把夜半的哭泣当作歌声,肆虐着阴风黑暗的街道,踏碎人们的梦境。到底是得罪了上苍还是神灵,为何如此让人不得安宁?那虚构的空想,在这恐怖的深夜为何像一个借口?夙夜霍霍、信誓旦旦?
这时,肖斯塔克维奇说:我是为着黎明而来的。另一个声音却说:你哪知道黑夜的厉害,它随时可以结果了你,不管你是谁!但他摆了摆手说:我知道虽然要跨越坎坷与障碍,但是为了持久的生命是值得的,那些前仆后继的先辈也是这样。
那个声音无言了。它知道,悲苦与惨烈在等待着特立独行。它叹着气远去了,不留半点痕迹。
昏暗的灯光下,肖斯塔克维奇望着熟睡的妻儿,难言的战栗涌上心头。多少时日过去了,孩子的心愿了解了吗?妻子哀叹的目光改变了吗?只有在梦中她(他)们才会露出微笑,只有在梦中她(他)们才能分享他的温情。此时,一片片落叶飘下来抚摸大地的梦乡。你这深夜不眠之人,可是为了生活的艰辛而叹惋,可是为了生活的舒适而殚心竭虑?茫茫黑夜,无边无际,风雨飘零,破旧不堪,一个热血男儿怎能袖手旁观?满目疮痍,层层苦难,亲人们哭号着、流离着、忍受着,天地不应,四面一片寂静,只有夜在歌唱,夜在等待温暖而寒冷的黎明,长夜尽头,也许少些心灵的熬煎?
(此时,乐声如流,入我心底,烛照我的灵魂。)
俄罗斯的儿女出发了。这是一支正义勇猛之师,为信念、理想、热血和生命而战,为古老的俄罗斯民族而战。他们斗志昂扬,永不退缩,勇往直前。他们行进的速度与激情令那些丑恶的嘴脸胆战心寒,唾沫四溅的诋毁四处逃窜,黑暗来临才会乌鸦似的出来聒噪几声,如被枪击落的鸟毛一样零落了。
——志士的亲人也来了。重擂的战鼓让他们手挽手、肩靠肩,来到这里是为了倾听黎明的钟声与歌唱。在这寒冷的俄罗斯的夜晚,肖斯塔克维奇目送一支支义军出发,战友相互倾诉着、慰藉着、搀扶着,这是一个温暖俄罗斯的梦,深夜的告别缱绻而决绝——既与战友告别又与自己告别,从此踏上征程再不回头。送别的人汹涌如潮。人群中,肖斯塔克维奇甚至看到他的孩子也在与他告别,妻子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肖斯塔克维奇走出精神的羁绊,仿佛一块压在心口的巨石被移开,心灵在剧烈地神经质般地颤动。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在这个寒冷的夜晚,目送自己出发,热血奔涌,久久不能平静。
肖斯塔克维奇从此成了一个斗士。我反复不停地倾听着这灵魂的歌唱,意犹未尽。这是肖斯塔克维奇最为温情饱满的一章,或许这是最本色的肖斯塔克维奇。后来他成为斗士成为一个尖利的歌者,也许正是因了这时的激情与温存……肖斯塔克维奇,肖斯塔克维奇……我在说不尽的心绪里念叨着你!
三、一曲招魂的歌声
往事沧桑,潮水滚滚而来。肖斯塔克维奇怆然泪下,日夜徘徊在涅瓦河畔、莫斯科偏僻的小巷。此时,一支歌唱响了,为了这支歌,人们曾历尽磨难。多少人倒下去了,唯有这支歌还在喂养着饥饿的民族。唯有它了,在心灵的深处,在受伤的间歇,在涅瓦河难眠的灯光里,一再地唱响。它穿过涅瓦河湍急的流水,透过彼得堡层层封锁的风雪,于深夜抚慰着一个个受伤的灵魂。
苍天长夜。如今如何才能见到失散的兄弟,如何才能告慰兄弟的在天之灵,如何才能带去对兄弟的思念,如何才能将苦难抛向滚滚而去的河流?一个个噩耗传来,一阵阵灾难降临,一个个兄弟,我的好兄弟,又倒下去了。痛惜与思念弥漫在河畔,灵魂深处响起英雄的歌声。河水默默奔流,诉说对这个世界的留恋与思念,诉说那未曾迎来的黎明,诉说未竟的事业么?涅瓦河默默奔流,唯余茫茫的歌声。俄罗斯,往昔曾拥有多么美好的蓝天家园,转眼一切全不见了,唯有这无尽的歌在唱。河面上一片粼粼的歌声,一片心灵的战栗,人们怎能忘记,奔流的涅瓦河怎能抹去无尽的思念?
乌云密布,涅瓦河在喘息。那支从心灵深处飞出的歌也被扭曲,如重压下得不到阳光的嫩苗。人们无法忍受,不屈的男儿唱起昔日嘹亮、正义的歌声,在威逼肆虐下,这歌声成为一片历史的绝响!志士们毫不退缩,穿过层层封锁,倒下又爬起。志士的呼叫,亲人的呼唤,让人痛心疾首。兄弟呀,你为何不带上我而舍我而去?风沙阻断了我的视线,阻不断对你的思念。不归路呀它载着多少兄弟的思念。历历在目的往事让你望眼欲穿。你消失得如此突然,以至我用光的速度追赶你,用电的速度追赶你,都不能使你再现。成千上万的兄弟,难道要我永远停留在时光的追逐里?!
涅瓦河不停地奔流。歌声日夜萦绕在河畔。夜又深了,思念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最后一支歌是否已经唱完?河面上最后一盏灯熄了,河畔一片沉寂。夜空中是思念闪烁的蓝天,欲哭无泪,欲睡无眠。又一支歌唱响了,归去,兄弟——一曲招魂的歌声,依依不舍。兄弟,我仿佛握着你的手,看见你婆娑的泪眼,你的心愿我已记在心间,等待漫漫长夜散尽,等待白云将天空染蓝,我们再相逢。去吧,兄弟……乐曲又一次从梦中醒来,汗水湿透,模糊的身影还在战场上厮杀,断肢残骸,热血横流,染遍了地上的青草,挣扎着、呐喊着、血肉一片……人们手足无措,忍受着失去亲人的凄切。阵痛如潮水般无法排遣、无法描述、无法言说。它在人们劳作的间歇与恐惧里撕扯着心灵,无时不作、无时不在,无以猝防、无以捉摸。如何才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敲打与折磨?如何才能得到片刻的喘息?人们一次次仆倒在地,又一次次爬起,痛苦地挣扎与舞蹈,相互倾诉、相互回忆,泪水恣肆着消瘦的面庞,在这样的风中、雨中,在这样的烈火中、冲杀中,心灵的伤疤难以痊愈。在漫漫长夜里,在情感潮湿的天气里,在潮水般汹涌的回忆里,人们隐忍、逃避,痛苦愈发剧烈,一次比一次持久,一次比一次猛烈,一次比一次漫长,多少绝望的等待与期盼都被凛冽刺骨的寒风扫进死寂的冬天了。
苦难的涅瓦河畔从此再也不会有更厉害的惨烈绝望与苦苦等待。
四、英雄歌声激荡
涅瓦河畔平静而美好的土地隐藏着阴谋之箭。它们密密地集结起来一齐射向善良的人们,射向人们的信念与胸膛,射向那些前进的脚步。然而一个坚贞不屈的民族生来是为信念与自由而战的,他们没有痛苦呻吟,没有退缩不前。箭矢如雨,人们纷纷倒下,但勇猛的人们依然冒着枪林弹雨冲上去!前仆后继,如波涛滚滚。俄罗斯母亲从此不再相信眼泪!
硝烟终于散去了,大地一片宁静,人们心灵的创伤如同这片被烧焦的土地。苦难过去了,无论正义战胜邪恶还是邪恶战胜正义,留给人们的都是一份无尽的伤痛。伤痛绵延无边,在颓废的战场上,在心灵深处,在阵痛折磨的无眠里,极目远眺,到处是焦土与荒凉,往日的欢乐被一片狼藉掩埋。孤独的深夜,人们不禁要问,是谁夺走了一个民族的幸福?是谁在这无尽的黑夜迫使寒夜的风霜肃杀梦乡,任涅瓦河于冰下兀自呜咽?寂静。寂静。人们不会忘记,大地不会忘记:狂风如何肆虐,丑恶如何残暴,涅瓦河如何咆哮,黑暗如何笼罩;重压下的喘息,亲人的失散,荒芜的痛苦,俄罗斯永久的悲伤!英雄倒下了。月光洒满大地,俄罗斯将从无尽的伤痛与昏睡中醒来,从绵长的回忆与深思中醒来,从无限怀念与依恋中醒来……岁月如梭。人们曾在这片土地上无忧无虑,曾在温暖的灯光下边跳边唱憧憬着未来,流连忘返,那时一种信念已经在心灵深处扎下了英雄的根。灾难降临了,是谁夺去了人们的自由和幸福,是谁使人们苦难无边?
人们渐渐握紧了双拳,眼睛喷出仇恨的烈火。涅瓦河畔英勇不屈的歌声,激起挺拔的白桦林阵阵波涛。英雄无数次在黑夜与黎明中离别亲人,源源不断地走向战场,在人生的洪流中激荡翻滚,奔流无边。没有他们便没有这自由的歌唱,没有他们便没有这温情的土地,歌声连绵不绝,响彻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历史期望太久,望眼欲穿。歌声滚滚,一浪高过一浪,呐喊着、冲杀着、奔流着,敌人凶残,英雄的血脉更旺,豪气冲天,封锁只能催促英雄前进的脚步。敌人仓皇逃遁了。英雄歌声激荡。深情绵延在血脉与灵魂深处。涅瓦河畔的歌声如繁星遍洒的夜空,笼罩、慰藉着人们孤单寂寞的梦乡。一方蓝天在人们心灵里展开,一群和平的鸽子在自由自在地飞翔。英雄的脚步远去了,涅瓦河却留下永恒的回忆……五、用歌声告慰兄弟的在天之灵
肖斯塔克维奇终于如释重负了。多少个日夜的徘徊与焦虑,多少个日夜的苦闷与思索,终于可以用歌声重温与兄弟在一起的梦,用歌声告慰兄弟的在天之灵。他用非常委曲自我的方式来告慰,没有人能听懂。只有他的兄弟,他如愿以偿。在一个深夜,他徘徊已久、心绪满怀地在涅瓦河畔露出极不易觉察的一笑,离去了,他开始了又一次灵魂的跋涉,边走边想——兄弟,你坚贞不屈的灵魂此时是否已经沉睡?愿你的灵魂安息!
我的好兄弟!
肖斯塔克维奇你这孤独的英魂!沉沉地睡去吧,孤单而狂躁的灵魂。这世界因你而生动,流浪与逃亡的脚步持久而缜密。我不知道还要在自己的岁月逃亡多久。喜怒无常的天气开出苦难的花朵。这是20世纪最可怕的声音,在心灵的战栗中我听到黎明的呼啸与凄厉,我虽然喜爱听这乐声,但的确期望这声音永远从地球上消逝,带走那凄风冷雨的岁月,还历史与黎明一份平静与安宁。
我等待着。
我等待着……
历史像滚滚车轮一样碾过现实的每一个细节,如履薄冰,稍不留意便会搁浅、下沉。于是,一个民族沉睡了,沉睡在无底深渊亘古无期之中。此时,总有那么带有血性的声音划破历史的长空,成为历史的绝响,而当历史醒来时,又立刻会碾碎身旁的一切,那些发出历史绝响的人们无疑会成为首批牺牲品,他们与历史的火焰靠得太近,也太赤诚,一翻身他们便被燃成灰烬,成了一曲被掩埋的挽歌——永远的历史的绝响。
我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边惊悸不安,一边等待着划过历史长空的那声绝响。我的确害怕这声音消逝,一转眼一片寂静,连一点儿回声也没有。我渴望一声霹雳,又的确想回避那历史的肮脏与惊心动魄的一幕。我不原谅历史,不原谅任何理由的历史。历史的车轮总是碾着志士仁人的血泊前进。再有理由的历史也是血雨腥风、泪流成河的,足以惊醒这个世界的万万双眼睛了。然而,惊魂未定,在历史虚假柔情的臂弯里,多少人又沉睡麻木了,开始炫耀历史、炫耀祖先,腔调如嚼口香糖一样轻松与优越,多么让人心碎!我从来就不赞成在历史面前心平气和的学究式的研究——在血与火的历史面前的平静,可疑而不可思议。志士的鲜血难道不曾渗透厚厚的纸张,一直浸进历史脊背?当他倒下时,他听到的或许就是那一声绝响,霹雳圆满了他的一生。大地因而枝繁叶茂,人们于是开始欢呼跳跃,一切显得美好而自然。然而有谁知道他们是在历史的血泊里跳舞,在历史喑哑充血的嗓音里歌唱?历史被遗忘了,群魔们便一个个粉墨登场再现一场历史的哀歌与葬礼。
历史最终会选择自己的歌者吗?在这个充满喧嚣的时代,血流得太多了……肖斯塔克维奇的热血最终会补足那个缺血的时代么?那惊雷般的绝响是否会让噩梦惊醒,如刀一般刺进现实的血肉?我不敢奢望。
六、叩响生命的殿堂
雪原。只有旷野里一座座现实的麦秸垛描述着冬天的诗意。我独自倾听天地间雪花簌簌飘落。雪漫天扑来。我似懂非懂地听到渺远的钟声响了,壁立的悬崖被飞溅的浪花打出一片黑黑的颜色,那可是信念洇出的鲜血?心灵枯竭的我重又听到生命的泉声漫过长长黑夜走进我的灵魂——如一枝翠绿喂养山间那只迷路而饥饿的麋鹿,带着些许胆怯与羞涩。软弱无能的我何时才能长大,在阳光与风雨里的奔跑才能健壮有力?
肖斯塔克维奇的声音响起,一连串音符打中记忆的栅栏。我是旁边寻找果实顽童中最为幸运的一个,侥幸拾捡到人生一颗最大的坚果,岁月的星辰不会坠落。
我知道这是一场盛宴,不会永远把我抛在茫茫雪原独自与麦秸垛对酌。我独自守望,期待在雪的纷飞与寒冷中构思一个热火朝天的氛围。我仿佛看到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里高贵的液体穿过灵魂与时光绵延不绝,如那支难忘的弦乐四重奏时隐时现。不敢惊动什么却发现似乎忘记了倾听,曲终散尽时我只能以梦当歌,穿过质感的流淌,让小夜曲、宣叙调、海浪声一起走进来,一直走进缺席的瞬间。天空被照亮了。从来不曾在雷丛里走过,此时才懂得什么叫作惊愕。亮光劈开思想的穴道。不知道什么叫作感动的我,为何此时泪如泉涌,或许今生再也无法绽开娇艳的花朵?
夜静极了。天将要亮了。我隐约听到歌声缥缈而出。圣殿的大门威严地紧闭着,那对门环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如同铜管威严的乐声一直护卫着大门,等待我叩响生命的殿堂。
雪,还在飘落,那是否是肖斯塔克维奇对大地的绵绵诉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