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每个人站起来的方式,千姿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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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死着(4)

皮球,到底该落在哪里?廖总来到茶座包厢的时候,女人已经到了。女人侧身对着窗外坐着,肩胛骨在黑毛衣里挺出两个小小的棱角,脖子和肩膀的线条消瘦,柔和。到底是搞文艺出身的,摊上这等事,还能坐得那么直。童子功已经刻在骨骼里了,什么衣裳也盖不住。廖总暗想。她是一个人来的,他却不是。此刻公司的律师、办公室主任,还有行政助理,正坐在隔着薄薄一层板壁的另一间包厢里,密切监控着这里的一举一动,做好了一切的应急准备。一旦发生撒泼撕闹昏厥等事件,他们会在第一时间里冲进来救急。

这些,女人并不知道。

女人的女儿在国外生活,娘家和婆家的人也都在外地,他们这会儿正赶在前往这个城市的路途中,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晨,就将出现在他面前。他们是她的战略参谋、挺进队、工兵团、掩护部队,他们将随时为她提供谋略、兵力、武器,为她排除各种她可能看不见的陷阱。在女人的全套人马到来之前,他必须先攻克她的心,至少在她的思维模板上抹下一笔色调。

窗外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双孔石桥。岸边是一排青瓦白墙的江南民居,屋檐上垂挂着一串串绵纸糊的灯笼。河是人造的,桥也是。就连矮房和铺着石子儿的街道,都做过旧。在钢筋混凝土堆积成的都市里,水是一样奢侈品,即使是人工挖掘的运河,所以那条步行街上挤满了周末看水的行人。孩子们手里捧着棉花糖和气球,从这头跑到那头,大人半真半假地呵斥着他们的淘气。持续了几天的雾霾到今天也没完全散去,灯笼上的红显得有点脏旧。他其实很想走过去,放下落地窗上的百叶帘。他实在不愿在这个时候,让女人看见任何能产生节日和团聚联想的景致。

“元元。”他喊了她一声。

他可以叫她路夫人,也可以叫她林女士,但他却选择了元元。关于这个女人,他已经做足了功课。他知道她的全名叫林元梅,熟悉她的人,都管她叫元元,因为她是元旦那日出生的。

她转过身来,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几乎不能算是看,因为女人红肿的眼睛里几乎找不见眼珠,那一刻女人的脸就像是一座略去了眼睛细节的拙劣的城市雕塑。

“老路这一辈子,都贡献给茶叶了。纪念他的最好办法,是让后世喝茶的时候就能想起他。董事会刚开了个紧急会议,一致决定在朱家岭,我们最新的茶叶基地,给老路建一块纪念碑,让他的名字能永远流传下来。”他说。

这个开场白他几乎想了整整一夜。死亡太绝,在死面前,所有的补偿都是苍白无力的,即使是钱。钱已经被用得太烂了,他不想再用这么烂的一样东西,为他今天的想法开路,尤其在这么一个女人跟前。所以他才想到了永恒。

当然,这样的开场白虽然具备创意,却并非没有风险,因为此刻老路还没死,至少还没全死。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盖子拧得很紧的保温杯,放在女人面前。他摆弄杯子时的神情很小心谨慎,仿佛那是一件刚出土的明代瓷器。

“这是食堂的大师傅特地为你煲的汤,银耳木瓜,去火清肺的。大师傅是广东人,懂得煲汤的原理。知道你这两天大概不会开伙,从今天开始,他会专门给你开小灶,每顿三菜一汤,让办公室送上门。”

女人呆呆地望着他,仿佛他说的是一门她还没来得及学会的外语。

“你是一个了不得的人,听说十七岁就获得了省级汇演一等奖,当年一曲《绣金匾》,听得台下刚平反的地委书记不顾身份号啕大哭。你晓得分寸,做事有主见有原则,不像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家庭妇女。老路有你,是他的福气。”他说。

女人脖子上系的那条黑丝巾,轻轻地颤了一颤——她大概想起了一些连她自己似乎也已经淡忘了的陈年旧事。他知道他已经在她花岗岩一样严实的情绪巷道里凿开了一丝细缝,他已经把她举到了一个供人仰视的位置。一旦坐上这个位置,女人就得三思而行,再也不能轻易做出与之不符的举止。

“我知道,你是想等其他亲属到了再一起商讨解决方案。这当然是好事,不过,有的时候人一多脑子也容易乱。所以我建议我们两个人先单独会一面,这样,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气氛随意,也不做记录。”

女人依旧沉默,红肿而失神的眼睛像两个找不到进口的洞穴。情绪虽然裂了一条缝,可是从那条缝望进去,依旧是一片看不出细节的昏聩。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难啊,实在是难,经营一家公司,难得几乎像养大一个多灾多病的孩子。这几年市面上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几十家良莠不齐的茶叶公司,拼价格,拼包装,拼名家推荐,拼移花接木的历史渊源,拼东编西扯的神话故事,把市场搅成一团浑水。他的公司一直浅浅地浮在水面上,不至于淹死,却也活得辛苦。朱家岭的项目本来是翻身的希望,可是就在公司从水里爬上来,一只脚已经踩在岸上的时候,却出了这档子事。这件事可能把公司这几年积攒起来的微薄利润和将来的盈利前景,通通赔个精光。

出事的那辆车里总共有四个人,两人当场死亡,其中一人是司机。司机的案子是四个人里最简单的,他是老员工,早就上了五险,只要走正常的索赔程序就可以了,搭上的至多是人工。车里的另外三个人中,有一个受了伤。那人是新员工,还没来得及签署正式劳务合同。幸亏伤的是皮肉,医药费应该在可以预见和掌控的范围之内。最麻烦的是另外那个当场死亡的人。此人不是单位的员工,但这次却是为公司的项目出差的。家属已经聘请了律师,要证明临时雇佣关系—那必定是一场昏天黑地的恶战。

还有老路。

老路的问题虽然不是最棘手的,却也有可能演变成一件棘手的事,假若他不立即介入。

“老路的事,我们人事部门已经在准备工亡事故申请材料了。我们的法律顾问,也会随叫随到全力帮你。”他对女人说。

女人还是没说话。

“老路是有单位的,单位会给你做主。”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战术是否明智。此刻他宁愿女人能从那个高位上走下来,做一些着地的事,比如哭泣、叫喊,甚至厮打,这样至少他能在女人捂得严严实实的想法里找到一个缺口。

这两个晚上他几乎都没有合眼,一直在考虑着应对方案。他知道他必须保持清醒,他若允许自己陷入泥潭,那么淹死的,将不仅是他一个人,还有整个公司和公司身后的三百多名员工。他把这四桩赔偿案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地铺陈着,一遍又一遍地沿着它们的边缘行走,看是否有一条先前忽略了的小路,能导致任何一笔可以削减的费用。

比如那个受了伤的新员工。

新员工是从乡下招来的,一家人都没见过什么世面,算得上是老实人。他们只要求在医药费之外,另外支付三个月的工资作为营养费。他当场拍板同意,并且答应再多给两个月的工资。那家人便不再有话。

他多掏了两个月的工资,是因为他另有着他们所不知道的打算。这几千块钱会在将来的某一天里,为公司省下几百倍的巨额开支。这个新员工是车里唯一一个活下来而且可以开口说话的人,她可以在法庭上做证:车上那个被家人描述成临时雇员的死者,其实已经完成了公家的差使。那人本该留在朱家岭的,却偏偏要跟着公司的人搭车进城—是为了她自己的私事。公事和私事,一字之差,却是天渊。“只要你,通知医生……”他对女人说。

他的语气里开始出现第一次磕绊,他知道他已经进入了谈话最坚硬的核心。

“只要你一签字,就可以开始走索赔程序了。”

走出那个磕绊之后,他发觉路就变得平坦了。女人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她的声音喑哑破碎,过了几秒钟他才明白她说的是:“他还没死。”这是女人第一次开口。“其实,送到医院,就已经是,脑死亡了。”他说。“可是艾克膜,可以维持……”女人说。他终于在女人的想法里找到了一个缺口。他能做的,就是把身

子蜷缩成一个细条,挤进那个缺口里,看能不能在里边捅出一个更大的缺口。即使这个缺口不能通往一条平坦的路,至少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捉襟见肘,步履维艰。

“老路的情况,是脑干完全、永久性丧失功能,不可逆的,永远。”他把一个句子小心翼翼地掰成了几段,像是把一个军团打散成几支小分队,希望总有一支能抵达目的地。

“艾克膜适用的病人,有两种。一种是买时间等待器官移植的,另一种是心肺出现严重功能障碍,但还是可逆的,用艾克膜暂时替代心肺工作,让心肺休养生息。这两种情况,老路都不是。”他说。

这两天里,他不仅对眼前的这个女人做足了功课,他也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急症重症的科普自学课程。这两天的时间里,他已经从一个企业的老总,变成了半个心理学家和急救室医生。

“使用艾克膜,是交警队的意思。三人以上立即死亡的,就是一起重大事故。要是经过七天抢救再去世的,就不列入死亡统计。今年的重大事故率很高,他们要严加控制。可是,这只是交警队的考虑,他们的想法,不见得就是家属的想法。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你。”

他说的是实情,但不是全部的实情。被他隐瞒了的那个部分是:艾克膜不在工伤保险所认定的医药目录上,除非救治单位能证明这是必要抢救。今天他和急诊的刘主任通过电话,旁敲侧击地打听过这到底能不能算上必要抢救,刘主任说老路要是我的家属我可能就不会这么做。他猜想这就是“不算”的意思了。

刘主任是老急诊,老急诊和新急诊的区别,就在经验。经验不仅在医术上,也在说话的艺术上。刘主任没有直接使用“是”还是“不是”这样的词,刘主任只是丢给你一句话,让你自己在里头挑意思。他轻轻一挑,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他知道艾克膜费用这只昂贵的皮球很快将会踢到他那里,他必须趁皮球还在空中的时候就想好接应方式。

“医生说了,艾克膜代替不了真正的心肺,很快会出现血液循环问题,造成血栓,坏死。”女人的嘴唇又翕动了一下,但这次却没有发出声音。

“你女儿已经好几年没回家了,你外孙还从来没见过外公。你忍心,让他们见到这个样子的老路?”女人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女人在哭,尽管没有声音。他就知道,他先前分头遣送出去的小分队,至少有一支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只要你愿意,我们马上就请最高级的化妆师,给老路化妆,让孩子们见到最好的……”

这时,他桌子上的手机突然振颤起来。他已经把手机调到了静音,他本来想在整个谈话过程里不接任何电话,以显示对这个女人的尊重,可这是一个例外。

因为这是交警事故处理中队的王队长。“老廖,我要和你商量,艾克膜的费用。”王队单刀直入地说。球已经落到他跟前了,速度远比他想象的要快。廖总顿了一顿,才说:“是不是继续使用艾克膜,归根结底,

要尊重家属的意愿。”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王队显然在他的语气里觉察出了前几轮谈话中所不具备的底气。

“老廖,你们企业的年审报告虽然已经交上去了,可是严格意义上来说,今年还没过完,还剩下三十几个小时。如果有好管闲事的人—这世界上总有好事之徒—非要纠缠这一两天的区别,你们的安全生产指标,银行信用指数,会是个什么情况?”

廖总愣住了。

这两天他想得很周全,几乎把每一个细节都想到了,唯独漏过了这件事。年度评审材料一交上去,他就把这件事归在了已完成的单子里,完全忘记了他完成的只是前面部分,后边还露着一爿屁股。王队的眼睛狠,嘴也狠,王队一嘴就咬住了那块裸肉。他几乎无法相信他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那两个已经走了的,有一个不算是你们的人。老路怎么说也是你们单位的员工,老路要是死在年底,他加上司机,一共是两人工亡。要是不算他,就是一人。一人和两人,在统计学上属于什么样的百分比关系,你应该比我清楚。”

廖总瘫坐了下来。这两天紧绷起来的精气神,这会儿突然像落潮的水一样退了下去,他疲乏得几乎拿不动手机。

“挨过了年,对所有的人都好。这点医疗费,你们出得起,就算是给医院一个过年的红包。”

王队的声音散落在他的耳膜上,像一群嘤嘤嗡嗡的蚊蝇。他想说话,却找不着句子。

“你顺便转告一下家属,车里有几样东西,需要她来认领。”王队说。

“她就在这儿,你自己跟她说吧。”廖总疲惫地把手机递给了女人。

“路夫人,我们在车里发现了你先生的手机,还有一个放在礼品盒里的古驰手袋。你什么时候过来认领一下?”王队问。

女人抽搐着的身子静止了下来,姿势突然硬得像一坨铁。女人怔怔地望着包厢里那堵被香烟烧出了几个洞眼的墙壁,眼睛里就有了眼珠。那眼珠像两粒炭火,烧着一种莫名的情绪,与其说哀伤,倒不如说更像是仇恨。

她终于知道了,谁是她丈夫手机里存的那个Q,还有,谁是那只古驰手袋的主人。一团纠结得那么紧的乱线,就这样解开了,被死亡。死亡让精心设计的掩饰猝然失效,死亡叫盖得严严实实的真相瞬间败露。

“路夫人,关键时候,你要有主见,不能听信别人瞎说。我知道你的生日是元旦,再过一天半,你就是五十五周岁了。五十五周岁在赔偿法里属于丧失劳动能力的人,你就可以拿到抚恤金,你丈夫收入的百分之四十。”王队压低了声音对女人说,“抚恤金和一次性赔偿不同,抚恤金是一辈子的,每个月按时到,雷打不动。”

女人仿佛没有听见王队的话,女人只是神情恍惚地挂断了电话。

真相,另一个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