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许太太照例早早起床,她做一种新式的糕点,几个月前从孟太太那里拿来的菜谱,早已经做到熟练,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日胸口像被一块石头紧紧压着,透不过气,一个好好的蛋糕,配料比例错了,外皮也焦了,放一块在嘴里,又硬又无味。这时电话响起,许太太被吓了一跳。
许太太家中的电话不常响起,住在这里的人几乎和外界都没什么联络。偶尔铃声响起,也是那说英语的人给推销什么不懂的玩意儿,许太太总是礼貌地说一句“我不会说英文,对不起”,然后就挂了。可是今天这电话里的声音,却让许太太丢了魂。
“伍梅死了,她翻了车。”伍天说。伍天的声音平静,平静得可怕,电话那边却有赌城里纸醉金迷的声音传来。
许太太抓了阁楼里的作家,两个人慌张地赶到出事现场。山路险要,几个转弯,小雨大哭不止,许太太心里琢磨着,伍梅到底是因为什么去了那里?
伍梅死了。她从公路上翻下来,掉进悬崖下,那辆开了许久的小汽车摔得扁平,她就被压紧在那里面。许太太看了一眼,差点昏死过去。很多年过去,她渐渐忘记了这个生命,可是她总是会想起,那个碎掉的头颅,血肉模糊地在眼前,她还是会梦见伍梅眉心那一颗痣,血渐渐从那里流出来,流满了整张脸。许太太始终不明白,在那个伍梅美得凄凉的夜晚,她到底是在预知,还是在预谋着自己的死亡。
那一年,小雨唯一的亲人伍天彻底消失了,有人说他被遣送回国,也有人说他的半只胳膊比他先回了国。陪酒女郎也终于厌倦了自己的职业,她在一个清晨和许太太告别:“许太太,我不年轻了,得给自己谋个好人家去了。”她在枕头底下给许太太偷偷留下一封信,她向许太太说抱歉,自己撒了谎,她无法控制地爱上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打算去和他私奔。许太太也在枕头底下发现一条不见了很久的项链,陪酒女郎在信里说:“许太太我偷卖过你的一条项链,上个月终于赎回了它。”
这阴影楼里最终只剩下许太太和作家,她抱着小雨,抚摸着她卷曲的棕色头发,突然感慨自己耗尽半生也无法等来的幸福。那一年,许太太决定卖掉这座阴影楼,也决定将自己这阴影般的人生晾晒在太阳下。也就在同一年,作家写出了一本四十万字的书,三个月内账户上多出了三十七万块。许太太把最后一件东西搬出阴影楼的时候,第一次仔细打量作家,走出阁楼的他,原来是如此英俊高大的人。
许太太说:“真好,这么多年的努力总算有回报了,以后你能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书房了。”作家的脸现出一丝红色,那常年隐居在阁楼里的皮肤,特别敏感而脆弱,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银行卡,竟递给许太太:“太太,给你。”
人们后来议论起阴影楼,总是拿这样的猜想嚼舌头,他们说那个作家写出一部作品,许太太见风使舵钻了他的怀,也有人说他喝了许太太那么多年的威士忌,喝出了一种别样的感情。多年过去,阴影楼易了主,最终老旧到被拆掉,方太太继续靠租房营生,名字从玛丽换成了莉莉安,一张嘴却还是八卦的,她和那些不肯把房子改装的独身太太说:“还记得当年住在许太太家决心要回国的男孩子吗?后来还不是到我这里住,我给他介绍了假结婚的姑娘,他才不用回老家去卖豆腐……”她也和别人嚼舌根,幸灾乐祸地说:“当年那个陪酒女郎被正室整得惨哟,到现在都下落不明哪……”偶尔她也和别人说起命运多舛的伍梅和消失了的伍天,也顺连着想到失联的许太太,还有她守了半生的阴影楼,和孟太太一起喝茶的时候感慨着:“不知道小许去哪里了呀……”渐渐地,人们忘记了那栋阴影楼,那些住进过阴影楼的人也忘记了自己有过那样一段灰暗的日子。他们只会在某个瞬间想起许太太每晚留在冰箱里的食物,又想起那个最后和她走在一起的作家,但没有人会在意他们去了哪儿。
而十五年之后,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女孩朝我走来,她的皮肤白皙,一双半欧式的眼睛里面流淌着的全是好东西,手里拿着从阁楼书房里找出来的书:“爸爸,你写什么呢?”
我认真地回答她:“我在写一个十五年前发生的故事,那时爸爸就住在阁楼里呢,这个故事就写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