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十六夜膳房
17511700000003

第3章 黄油啤酒

因为白无常最近沉迷律师类的电视剧,于是阎王变成了一个西装革履的莫西干头。

我观察阎王很久了,这一世他给自己选择的性格是这样的:身上没有文身也没有耳洞,喝半杯啤酒就醉倒消失不见,唯一称得上的不良嗜好就是和白无常一人一猫蹲在店门口一大一小抽烟。

两个抽烟的背影看上去就是大小两坨球,在孔明灯的映照下背影显得格外温柔。每次阎王都是抽完烟后喝口茶就走,但是今天他却在白无常逃出怀后,没有跺着小碎步追出去。

他对着我指指上面,“快了。”

我还在擦杯子,抬头的时候发觉他闪着小鹿一样的眼神盯着我,头上的莫西干头一丝不苟地竖着,画面实在太过可爱,联想到我和他上一世年迈老酒鬼的交流,让我瞬间忘记了自己的伤感,扑哧笑了出来。

他像看穿我似的眨了眨眼睛,瞬间消失不见。

我一直怀疑他要么有惊人的洞察力,要么就是有读心的能力,否则怎么会在每次我对他产生好奇的时候,就瞬间消失呢。

我低头继续擦杯子。

擦不完。

今天的客人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他的神色里带着一丝困惑和遗憾,银丝白发被忘川河风呼啦吹起,似乎把他的皱纹吹得更深了一层。他的神态显露出事业有成、儿孙满堂的福气,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往这儿走,我毕恭毕敬地打开门,“您好,欢迎来到地狱膳房。”

“噢,你好。”他似乎尚未接受自己已经去世的事实,慢悠悠地走进店内。

“您好,想点些什么呢?”我依旧毕恭毕敬地问。

“随便。”他坐定后,不带神采地看着我,让人觉得他似乎戴着一张面具,猜不透说的是真是假。

“您最后的三顿分别是早餐家里的粥(配的腐乳和酱瓜)、午餐家里的番茄蛋汤和黄酒,还有最后一顿是……黄油饼干。”

我每念一顿都会抬头看他的反应,念到黄油饼干时却发现他浑浊的双眼突然唰地淌下热泪,他面无表情地流着泪问我:“孟婆啊,我这就死了吗?”

“是的。”我轻声答。

“好的……好的。”他喃喃地说,“是心脏的问题吧,大概见到他就激动了……”

“您要知道死因吗?您是因为……”

没等我说完他就甩甩手,“老了,什么毛病都有,不用知道了。”然后眼神又涣散起来,好似陷入了新一轮的沉思。

“您决定好点单了吗?我给您去准备点黄油饼干?”我耐心地等着他。

反应倒是很快,“谢谢,但我不想吃那种做得很好的,我想吃那种以前放在杂货店里卖的最便宜的那种。”

“好的,还想要喝些什么吗?”

“喝酒吧,啊!”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样,“我孙女一直嚷嚷着想喝什么黄油啤酒,你这儿有吗?”

“当然。”我挂起一个完美的温柔微笑,“黄油饼干和黄油啤酒,现在就去给您准备。”

黄油饼干是事先就让白无常去买好的,在接待一个客人前,往往会按照客人生前的最后三顿去方向性地准备食材。这种饼干其实不算好吃,说是黄油饼干其实一点黄油味都没有,顶多算是白脱味的裱花饼干。可能是老人家的一种情怀吧,我一边装盘一边想,而情怀这种东西真的有意义吗?!

在啤酒杯里倒入朗姆酒,然后拿一小锅倒入一罐啤酒和一小块黄油,慢慢地加热直到黄油溶化,接着趁热放入适量的蜂蜜,最后把酒倒在事先倒好朗姆酒的啤酒杯里就做好了。

老人家饶有兴趣地喝了一口后说:“怎么这么甜?”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一口。他焦躁不安地一块又一块地吃着饼干,渐渐地烦恼得快要哭出来。

他问我:“孟婆,我能不能上去看看?”

我怀有歉意地摇了摇头,都说是死了啊。

“就一眼?”

我继续摇了摇头,“再给您加点饼干?”

老人无奈地又吃了一块黄油饼干,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他该是原谅我了吧。”

我一愣,“不好意思,您说了什么?”

“该是懂了,一定是懂了。”老人的牙口也不算很好,嘴里塞满了不算软糯的饼干,张着嘴对着我哭得歇斯底里。

“客人您冷静一点……”

“我说给他听了!他就想听那三个字!”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往门口走。

“您到底说了什么可以说给我听……”我安静地看着他,手上继续擦着玻璃杯。

老人冲到门口却发现出不去,我拿起玻璃杯对着光,确定没有指纹油渍痕迹了,“所以说您已经过世了,出不去了。”

老人绝望地跪在地上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捶打自己,我在吧台默默注视着他,这种情况常有,基本上过个刻把钟就会好,果然很快他的情绪就平复了下来。

“您起来吧,过来坐。”我顺手撩起了另一个杯子,熟稔地擦了起来。

他闭上眼睛甩了甩手,“让我就这样躺着吧,躺一会儿,再一小会儿也好。”他像一个婴儿蜷缩起来躺在地板上,眼神却定定地望着前方,仿佛有一个人就这样还躺在他的身边,也这样一眼万年地注视着他。

我抬头看了眼生死钟,同时听见老人叹了口气说:“我啊,撒了一辈子的谎。”

“怎么会呢?”看起来会说很久,我为了尽可能地在营业时间内完成工作,便前去把热乎的黄油啤酒端给老人,“立冬了地板太凉,身子冻着总不舒服。”

老人又喝了一口,想了想说“甜”,然后又放下了,随即自嘲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泪水又流了下来。老人捂着黄油啤酒杯暖手,他的一切动作都是那样的慢,手上松弛的皮肤长满了斑。

老人的眼白已经变得昏黄,可琥珀色的眼眸却像是时光的枷锁,被泪水冲破了一切约束,他像是又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老人家,您还有什么,不想带走的回忆吗?”

打响指,燃鬼灯,墙面上的走马灯开始滚动,自动播放起了客人的一生。

老人的走马灯

他和竹马是打小就认识的,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以前的事也记不上那么多,反正就好上了。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他觉得不合适,就和竹马说要断。竹马也是没脾气什么都听他的,他说断就断,断不掉就又去找竹马,找完竹马又觉得自己伤风败俗还是说得断。

竹马就任他的性子来。

竹马一直都对他这么好,好习惯了。他骗竹马说两个人就这么过着吧,竹马想了想用力点点头说行。他从没和竹马说过喜欢啊什么的,觉得害臊,那是娘们儿的事情。他们再怎么也只是好兄弟而已。竹马就由着他来,两个人分配工作都分配得不好,他那时候又爱充场面,竹马就把所有工资都拿来给他去和别人花天酒地。

那时候黄油饼干是有油水的人才吃得到的东西,他明明不爱吃甜的但却想充派头,竹马知道了就一直省钱给他买黄油饼干。一块两块,家里总会有那么一块两块,却也只有一块两块。竹马自己从来不吃,就只留给他吃。

他结婚的时候,竹马也什么都没说,偷偷多打了一份工给了他个大红包。他骗竹马说结婚了就不会去找他了,后来还是又去找竹马了。生儿子了,他骗竹马说觉得儿子不会像他的,想要离婚,见到儿子皱巴巴那张小脸的时候他却哭了。

儿子长得和他真的像,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

儿子十岁的时候,他做生意决定全家去别的城市,又骗竹马说我会回来的。竹马啊,轻轻地求了他一声,说:你说一句我爱你好不好。

他犹豫了很久,结果什么都没有说,感觉怎么都说不出口。竹马没有再看他一眼,最后他买了一盒进口的黄油饼干留在竹马家,就打理完一切离开了竹马。

我默默想,原来是渣男啊。

老人坐在地板上,裹着毛毯,哆嗦得捂着啤酒杯,眼神却闪动着无法藏匿的恋爱的光芒。走马灯还在缓缓滚动,像是在见证一份虔诚而隐秘的真爱。

老人眼神呆滞地望着一点,像是陷入了一个无限的回忆,一言不发。就在我犹豫是否要开口打破沉默的时候,走马灯又转了起来:

老人的走马灯

他一走就是四十年。四十年每天吃着老婆的饭菜,明明不好吃还是会每天夸说好吃。四十年每天躺在老婆的身边,心里想着竹马却对老婆说我爱你。

四十年每年老婆的生日会花大价钱买礼物,他记不得竹马的生日,却想竹马想得火烧。不知道竹马吃得好不好,穿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他老婆擦皮鞋,从来没有竹马擦得好,可一旦意识到自己又想竹马了,他就对老婆说,你擦得挺好。

他本来以为大概就这样过去了,但老了之后心事就藏不住了。梦里喊竹马把老婆喊醒了,她问竹马是谁,他就骗老婆说是以前一起吃过苦的兄弟,梦见他已经过世了。老婆爱他,就辗转各种托人找到了竹马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作孽。我一边擦最后几个杯子,一边在为这位太太惋惜。

老人的头低着低着,已经埋进了毛毯里。他开始变得难以呼吸,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老人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他竟然、竟然一直还在那里。”

老人的走马灯

竹马没婚没娶没孩子,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着不孝活了一辈子。

他愧疚心太重不敢联系竹马,老婆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偷偷打了电话给竹马,问他要不要和老公见一面,竹马说好啊就和她约好了时间。

他心慌得很就先给竹马打了电话,电话里对方和和气气的,他也就突然安了心。昨天在家吃完了中饭就去到竹马那里,一进门他就呆住了,和四十年前一模一样。摆设茶几样样没动,连电视还是那种老式的箱式电视,收音机里丝丝拉拉地放着黄梅戏。

竹马大大方方地照顾他坐下,桌上摆着一碟黄油饼干,说,我记得你爱吃,以前买不起,现在倒难买到了。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脑子怎么都转不过来只知道吃饼干,竹马就像以前那样静静看着他吃。

看他吃得起劲,竹马就在那倒茶扯家常,他按着江湖脾气应付了几句反倒聊上了。两个人聊小时候的捣蛋、初中同学去世了几个、退休金的多少、身上腿脚的病痛……虽然有些东西闭口没谈,但聊到后来聊得特别火热就在那儿住下了。

他俩就像以前那样,挤在那张不大不小的床上,面对面眼对眼。竹马和他说,睡吧,就合上了眼。他就看着竹马睡着了,看着他变老了的脸,少得可怜的眉毛,有点发白的睫毛,枕头上还微微散发着的老人臭,他终于说了这辈子的第一句真心话,他想我说完终于可以踏踏实实睡一觉了,我说完我才能算是活过,我说完才能算是个人,于是他就不停地叫对方名字,竹马睡太熟了,他只听得见对方呼吸的回应,他就一遍又一遍地喊竹马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和着竹马的呼吸声,在说了一辈子谎后,一字一顿地说出唯一的真心话:

我、爱、你。

老人杯里黄酒啤酒已经冷掉了,他问我:“然后我就在这里了,真不能上去再看一眼?”

我无言而肯定地摇摇头。

恭送他上桥的时候,他已经一步都走不稳了,几乎是全部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他虚弱地问我:“这是什么?”

答奈何桥。

他又问:“这是什么?”

答忘川河。

他定了定神,再问:“是不是不过桥跳下河,就能下辈子也记得他?”

我欲言又止,只能沉默地点点头。然后我感觉身上的重量慢慢没了,只听“扑通”一声,犹如泡沫击碎一般轻微,他就消失在了白川潺潺的浪花里。

天地间是如此的寂静,好像一切都从未发生过。河水哗啦啦地急湍流过,像是洗刷去了一份永恒的罪孽。

一片叶子飘到河面上泛起涟漪,我眼看着它被迅速吞没下去,一盏孔明灯悄然升起,我叹了口气无声地向着那已消失的地方鞠了一躬。

我对着孔明灯远去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可是,他在你的黄油饼干里下了毒啊。

我拍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回店,恭候下一位客人的到来。

孟婆食法

壹.黄油啤酒

香甜的酒味冲上鼻尖,脑子都热了起来;

你喜欢的就是这个味道吗,说不上来的醉;

分不清是什么酒,眼里全是你离去的影子。

贰.黄油饼干

220度烤了半小时,精致的镶花形状;

你转身不用半秒,忘记你用了半辈子;

我们最后聊了半天,半夜我陪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