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伙儿转醒,却见维姬泪水涟涟,正被五花大绑扔在床上。她只哭诉是昨夜被人打晕冒充去劫洗钱物,众人笃信不疑。晌午时分,她亲自布了酒菜与众人压惊。酒方过三巡,一个凉凉的声音却从院中传入厅中,“花魁敬酒,又怎能少了我的份?”
一身轻袍的江遥晃入厅内,面上满带嘲弄。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维姬恨恨盯了江遥数眼,忽地伸手一指,“便是这淫贼,昨夜与那女贼串通来陷害我。”
众人中有认得江遥的,皆噤声端坐不语。唯有段恒不大清楚江遥的底细,眼看身侧维姬娇弱轻颤,不由得护花之心大起,“没错,昨夜他也喝下迷药,为何今晨大家醒来时,却独独少了他一人。”
维姬目光数闪,忽地起身奔入后厅,随即那里传出其惊呼,“女贼,你……你又来了。”只听她一声惨叫,娇躯飞出撞在雕花栏杆上,随即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众人惊恐发现,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维姬从后厅闪出,以清幽目光环视厅中,旋即离开。
江遥提气纵跃,紧随那身影来到城郊竹林,“海棠姑娘请留步。”前面那人却充耳不闻,江遥凌空快速虚点,人忽地一下跃至她的身侧。
“姑娘亦是逍遥宫弟子?敢问你所中之毒……”
江遥话未说完,忽然凌空有暗器凌厉袭来,迫得他只能住口。
来人用劲巧妙,先缓后急,暗器在远处时无声无息,直到近处方突变迅疾。待江遥察觉,那暗器已到了近处,电光火石间,他挥袖卷住,定睛看去,却是块竹片。他神色微凝,正欲抬头,忽然一根竹枝迎面刺到,嘶声凌厉。
枝条来得飞快,转瞬间已到眼前,江遥侧身避开,挥掌斜切。不料枝条上满注的内力突然撤去,他那一掌像是打到空处。江遥心中一凛,明白今日是遇到了对手。
来袭之人全身玄黑,脸上蒙黑巾,身手极为矫健。君海棠一早便认出那是君惟明,心道:“他不是正与刘大姐商量入堡之事么?”
君惟明一击未中,旋即回身。手中枝条又复注满内力,坚硬笔直。
江遥却不硬接,只舞动宽大袖口,用巧劲缠绕那竹枝,“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为何出手相逼?”
君惟明冷笑,“无冤无仇么?只怕杭州一事,你也脱不了干系。”想起江氏一族多年的奸险狡诈,他发力催动达摩无相功,体内真气源源不断汇注到手中竹枝上。
江遥疑道:“甚么杭州之事?我却不知。阁下请先住手,待我问过那姑娘身份,再与你说话。”
此言正犯了君惟明心中大忌,他一怒出手更狠,“她是什么身份,却与你何干?”
枝上力道大得出奇,江遥险些被弹开,他急运气稳住身形,紧捻“粘”字诀,发力与君惟明对抗。“她的身份自然与我相关,当年我义父……”话未说完,哧哧几声,其袖受不住二人内力,已撕裂开来。他接连问话受挫,忍不住怒气暗生,反手抓住那枝条。
君惟明亦紧催内力,只听见咔嚓一声,竹枝从中而断。二人各握手中半段残枝向后跃开,凝立两端遥遥对峙。
无边翠竹中,一个白衣似雪,炫目耀眼;一个黑衫如墨,沉若深潭。一瞬间君海棠有些恍惚,仿佛天地间只余这两个凝立不动、黑白到极致的影子。
他二人对望半晌,忽地不约而同甩掉手中残枝,纵身飞跃向前。江遥双臂在身前画圆,将丹田之气引至,猛然推出。掌风含夹极大力道,汹涌而来。
君惟明亦真气盈贯全身,衣袍鼓荡不已,击去的那招,正是少林绝学般若掌。不带丝毫风声,那无形压力却令人窒息。
两人在空中掌心相碰,都同时大震,一齐落地时,双掌仍旧抵住,身形凝立不动。君海棠在一旁暗惊,知他二人正以内力相拼。
半晌,两人身上冒出热气白雾,猛然分开,各自后跃。
江遥转过头,对着君海棠刚要开口,君惟明已箭步跃至,揽她腰侧远远跃开。
江遥目送二人远去,若有所思,“般若掌,达摩无相功……果不出我所料,这人哪这么容易就死了,如此便有热闹好瞧。”他忽又收起玩味笑容,神情冷凝,低声自语,“不对,那海棠岂非崔雪莲之女?师父,你却为何嘱咐徒儿……”一时间,竟想得痴了。君氏兄妹飞奔许久,在一方湖岸停下。二人相视而笑,各自扯下蒙巾和易容面具。
君海棠笑道:“你未瞧见维姬之能,她装演得如此逼真,只怕要将那些人给吓坏。”赞服下,心中暗想:“不知维姬装扮成我却是如何?可会将旁人瞒过去?”
君惟明却俊眉微皱,“还不是有人看出端倪来?”他心中暗惊,方才江遥出的那一掌刚猛无比,天下无双,只怕是丐帮帮主代代相传的降龙掌与独门混沌内功。瑞王有此等高手助阵,难怪有恃无恐敢对君家堡下手。
“此人敌友未明,下回若再遇上,莫多纠缠。”
君海棠听他如此说,自是乖乖点头,却不敢将之前与江遥的纠葛对兄长明言。这时,君惟明将一封信塞到她手中,“街边闲汉送来的。”
封面画一朵海棠花,其内的纸笺上写有歪扭的一行字:“我安好,不必挂心。翠姨字。”
君惟明问:“翠姨写的?”
君海棠点头,难掩心情激动,“虽潦草些,但千真万确是翠姨的字迹。”瞧那笔画发抖,看情形只怕翠姨身体还未好。
君惟明安慰她,“昨夜那灰衣人似与翠姨相熟,你且放心,她如今必安好无事。”
她怅然点头,“此间事已了,我们何时回君家堡找林渊算账?”
君惟明闻言却面色一沉,“林渊心思缜密,必在堡内尽布其人马。我倒是和刘大姐商量了个智取之法,却须你助一臂之力。”
他笑着牵起君海棠的手,却令她神思微恍。手上肌肤相接处不断有热度传来,让她不由想起当日谷中疗毒的情形。
君惟明却恍若未觉,牵着她一径而行,“此计关键,还有一人。走,我们这便去‘请’了他来。”
二人转回天香居,伏身窗边。刘兰香正打发走须眉皆白的大夫走,嘴里骂道:“老色鬼,什么需隔日再探,不是想多亲近维姬便是多讹几次出诊费。”
维姬从锦被中探出头来,朝窗边的君海棠扮个鬼脸。君海棠使劲憋住笑,险些跌下去,幸得身边君惟明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抄过摁在怀里,附她耳际低道:“再这般乱笑乱动,我便不管你了。”
幽幽馨香自怀中浮起,萦绕鼻端,君惟明不知为何心中一荡,竟有些眩晕,楼内说的话却是一字也未听进去。
室中还有另一人,赫然便是段恒。旁人碍于江遥,早溜之大吉,唯有他仍留了下来。此时楼梯口上来个少年,附到段恒耳边低语。段恒随即脸色大变,拎起袍角急急下楼。
未多时,一辆马车驶离天香居,段恒在车内怒道:“是谁去给夫人通风报信?”已是惊慌失措之状。
“小人不知,只是听说夫人大发雷霆,提了刀鞭便欲出门寻老爷,还说……还说……”少年自己打个寒噤,哪敢将话说全?夫人说的是:“那风流负心汉在何处?我要阉了他!”
途中马车转了个弯停下,车身微晃。段恒颇不耐烦,“为何停下?还不快赶回去?”车外少年闷应一声,马车又复向前驶去。
再驰一会,车外喧闹渐去。待车子停下,段恒掀开车帘,却见四下静僻无人,四周蔓草野花遍地,只怕已是到了城外。而自家小厮在旁僵立不动,其身后,一名清丽绝俗的白衣女子翩然而立,正笑吟吟看着他。
段恒乍见君海棠,脑中便晕乎搅成一团,“昨夜于天香居惊鸿一瞥,姑娘天人般容颜令人好生难忘……”他正絮絮倾诉仰慕之情,忽觉后领一紧,人整个被凌空提出马车,落地后惊魂未定,却见眼前立着一人,全身玄黑。他大骇,“你是何人?意欲何为?”
黑衣人正是君惟明,他冷冷盯了段恒一会,忽地缓下神色,“段老爷不必惊慌,在下请你来此有要事商议。”
段恒愈加惊恐,“有甚么好商议?我现下身无分文,我夫人更武艺高强,小心她一刀将你劈了。”慌乱之下竟朝君海棠身边退去。
君惟明面色一沉,抬脚踢起地下石子,正中段恒腿上阴谷、膝关二穴。段恒大叫一声跌坐在地。君惟明这才慢慢走近,“段老爷此次从大理国千里迢迢赶来洛阳,并非只是寻花问柳。你半年前早与君家少堡主有书信相约,我说得可没错?”
段恒疑惑,“你却是如何得知?”转瞬间他却又泄下气来,“我方到长安,便得知君少堡主遇害身亡,只怕这生意是做不成了。”
“生意还是能成的,端看段老爷是否配合。”君惟明淡淡道,仿佛一切皆由他说了算,“段老爷只需向君家堡投贴拜会,说明来意,如今堡内主事之人定不会放弃这笔生意。段老爷心中只怕亦是如此想吧?”
段恒微露骄态,“既如此,我又何需与阁下一同行事?”
君惟明冷哼一声,“你可知我是谁?”
段恒愣了半晌,“你究竟是谁?”
旁侧的君海棠一笑接口,“你方才不是说与君少堡主有书信休相约么?如今他人便在你眼前,你却不认得。”
段恒大惊失色,骇得在地下以手代步后退数尺,“你……你不是被人害死了么?”
“段老爷是精明之人,应猜得出其中缘由。此去君家堡,还请让我二人扮作你随从一同前往,待事成之后,我担保君家各地酒楼客栈全改用大理雪绿名茶。日后若有其他生意,必先关照段老爷。”君惟明悠闲说道,似在谈论天气般漫不经心。
段恒听得脸上阴晴不定,他心中暗忖,这君少主似是被自己人给害了,如今要借助自己潜回君家堡,只是此行凶险极大,万一把小命也搭上,却是不值。他内心左右交战,一时间下不定主意。
此时,凌空一条长鞭狠厉扫近,银光迫眼。君海棠大惊,只道小王爷又来鞭笞,忙疾纵侧跃。却见一名着团花锦绸的美貌少妇,正手提刀鞭,怒冲而来。
段恒一见少妇,大喜过望,“夫人快救我。”
少妇却狠瞪他一眼,“等我料理完他们再来收拾你。”
原来她方才已赶去天香居大闹了一场,循迹追至此,一见丈夫身边还有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怎不让她妒火焚天?
段夫人的银鞭舞成一道鞭墙,铺天掩袭来,击得空气罡风猎猎。君惟明不便对女流之辈出手,瞧见君海棠身法绝妙,对付那长鞭游刃有余,便静立一旁看二人交手。
君海棠身子如一团白雾炫影,在重重鞭网中轻灵穿梭。不一会她斜插而至,一招“叶影翩翩”侧掌削向段夫人执鞭之手。段夫人收鞭避过,左手柳叶刀顺势而挥。
君海棠即刻变掌为指,使出拂云指第九式“拈露化雨”轻弹刀面。段夫人那一刀失了准头,打回自己银鞭上,一时间火光四溅。
君海棠知那一刀一鞭皆非凡品,于是五指又复化掌,一招“狂风乱扫”,双掌连番前削,快得几令人看不清。段夫人只觉得腕上一痛,长鞭登时坠地。
段恒大惊而呼:“雪娘!”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夫人被点了穴道。
君海棠敛身一礼,“多有得罪。”却见段夫人明眉皓齿、端丽大方,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段夫人见得君海棠天人神姿,早已心有好感。再瞧那黑衣男子面容俊逸、气势非凡。他二人并肩而立,直如画中一对璧人。
君惟明上前替众人解了穴,连连赔礼,“听闻段夫人乃摆夷族文武双全的奇女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君惟明,事非得以,还请段老爷和夫人恕罪。”
段夫人听到君惟明的名字,亦如段恒般大惊失色。待君惟明向他二人道出事情来龙去脉,只听得段夫人唏嘘不已,痛骂林渊卑鄙无耻勾结魔教,而段恒却在一旁低头不语。
段夫人击掌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方是我辈中人。少堡主有用到我夫妇二人之处,只管开口,刀雪娘决不推辞。”她是大理摆夷族族长之女,颇有侠名。
段恒抬眉看了刀雪娘一眼,欲言又止。他这一举一动早被君惟明尽数收在眼内。
刀雪娘见君海棠人长得美,与人谈话却又自然、落落大方,早已心中欢喜。二人一见如故,情同姐妹。刀雪娘拉过君海棠细细看一回,又复瞧一眼不远处的君惟明,叹道:“妹妹何其幸运,竟能遇上君少主这等良人。不像我,却嫁了个风流又怕事的冤家。”她不知底细,竟以为他二人是恋人。
有人夸君惟明,君海棠自是开心,“雪娘姐姐也觉得他很好么?这世上除却翠姨,便数他对我最好。”
“妹妹贵姓?”
“便如他一样,亦姓君。”
刀雪娘奇道:“你们……君少主与你是兄妹?”
君海棠想了想,“便算是吧,却非同母所出。”
刀雪娘心道,那便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了。可是瞧他二人神态与行事,却比一般兄妹更为暧昧。她笑道:“是我看走眼,还以为海棠妹妹喜欢君少主,却不想你二人原是兄妹。”
这话不说则已,原本君海棠心中只是朦胧,听了此言,她面上渐起红霞,有些深藏的情愫已被一点而破。她怔然望着不远处挺拔的身影,轻声道:“他对我好,我自然是喜欢他的。”
刀雪娘呆了一晌,“你二人是兄妹,可不能乱了伦理纲常,兄妹是万万不能在一起的。”
却见君海棠眼神清澈盈亮望着她,微带困惑,“他对我好,我便喜欢他,正如姐姐对我好,我也喜欢姐姐一般。”刀雪娘哑然,心中觉得不对,却不知如何开口。
君海棠低头若有所思,心中只反复想着那句“兄妹是万万不能在一起的”,不觉怔然出神。
二人携手行返,刀雪娘笑道:“少堡主,我与海棠妹妹一见如故,若雪娘能有这么个乖巧妹子,便好了。”
君惟明想起君海棠自小孤苦伶仃,仅与翠姨相依为命,他心中一阵怜惜,“海棠若能有段夫人这样的姐姐照拂,却是再好不过。”
刀雪娘大喜,当下便提出要与君海棠结拜姐妹,而君海棠又是谁对她好她便喜欢谁的人,没多想便答应了。
君惟明请众人回城筹备结义事宜,不料刀雪娘却是个不拘小节之人,她摆摆手,“江湖儿女无须许多俗礼。只要心诚意实,哪里都可结拜。”于是就地撮土为香,与君海棠结拜成异姓姐妹。段恒却目瞪口呆,这一切来得太快,没料到之前的美人却成了自己结义小姨子。
待刀雪娘提及协助二人入堡报仇一事,君惟明却犹豫起来,他看出段恒胆小怕事,只怕反坏了自己的计划。踌躇间忽然灵光一闪,他望向君海棠。
二人目光相碰,君海棠仿似与他心意相通,“你是否在想,入堡之行稍有改动?……”当下将想好的计策细细一说。
刀雪娘点头不住赞道:“此计若能成行,却是再好不过。”
君惟明心下大慰,二人的想法竟不谋而合,可谓心有灵犀乎?他只静静望着君海棠,目光却似有些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