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历六百三十五年,幽皇二十七年,极北荒原。
寒风呼啸,挟裹着冰渣雪沫,卷起无数枯黄野草,触目尽皆萧杀。
时值黄昏,金乌西沉,空旷的荒野上斜斜映出四道修长的身影,各持一方,由远及近,他们沉默着踱步到一起,没人开口打招呼,但却默契地同时低头,看向十余丈外的那条黑线。
眼前地面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宽约数丈,蜿蜒斑驳,杳无尽头,扭曲着抵达天际,仿佛是被一把无形的鬼斧凿出,又仿佛仙人随性一指的涂鸦,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未知,所以恐惧。
裂隙中除了浓得化不开的黑雾,什么也没有。更诡异的是,这黑雾中竟倒映着阴沉沉的天空,似乎连那苍穹大日都被其吞噬,污染……
天寒地冻,这几人的衣着却甚为单薄,良久,有一人忽地开口道:“尘世将乱,大道何求?”
说话的青年眉清目秀,一袭青衫,像是书生模样,苍白修长的手中懒洋洋捧着一卷古籍,奇怪的是任狂风乱卷,这书竟纹丝不动。
“无他,破一切本心无妄,求一切本愿无悔。”左侧年轻僧人低声宣佛,目不斜视,他木讷的表情就像那身破烂的袈裟,没有光彩夺目,但坚毅不改。
“唳!”
此时沉暮的天空里突然传来一声尖锐低鸣,一道血影俯冲而下,似是在警告几个擅闯它领地的外来者,丈八巨翅挥动间疾风烈烈,三只锐利鹰眼睥睨,端的神骏非凡。
“哈!好孽畜!”一直未曾开口的第三个青年身形魁梧,浑身随意裹了些兽皮,裸露的古铜肌肤下筋肉虬结如龙,蕴藉着惊人的恐怖力道,此时正咧嘴大笑,眼中燃有战意。
眼前袭来的孽畜三足三目,通体血红,似鸦似鹫,乃是罕见的凶禽血尸乌,以尸为食以血为饮,据说体内有着上古金乌与冥鹫的血脉,可控冥风幽火,寻常术法难伤,哪怕是炼得罡煞的修行者见了也要退避三舍。
可裂隙前伫立的几个年轻人又岂是等闲?此间四人均来自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几处大修圣地,巅顶宗门,奉师命行走人间,于同辈之中就如那耀天星辰般夺目,遥不可及。
但纵使他们,眼下在这诡异莫名的裂隙前也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
知道的越多,所以越恐惧。
而这头看似威风的蠢物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它死了。
在掠过裂隙上空的瞬间,饱含威胁意味的低鸣兀然化作惊慌失措的嘶叫,没有人出手,没有丝毫元力波动,可疾冲而至的血尸乌却诡异地消失了,再出现时,已在墨黑的裂隙中,疯狂挣扎,像是自投蛛网的飞蛾。
而那浓墨黑雾只是无声地轻柔地涌动着,仿佛水中泛起的涟漪,眨眼便吞没了血尸乌庞大的身躯,将其融入那至纯的黑暗。
旋即,倒映着阴沉苍穹的“雾影”里,多出了一头鸟儿,那鸟儿三足三目,通体黝黑如墨……
“戚师兄,它还会出来么?我很害怕。”最后一人是位身材娇小的道袍少女,此时正拨弄着皓腕上的银环,秀眉紧蹙,削瘦的身形往书生背后缩了缩。
其余几人神情平静依旧,眼中却多出了莫名的寒意。
这寒意来自那黑雾深处!
佛有“天目通”,道有“开天眼”,魔有“真魔见”,儒有“以视正听”,俱是破除虚妄,洞察本真的奇术,非慧根过人者不能习之。
之前四人即便各有奇术在身,也看不穿这诡异黑雾,但在血尸乌投身其中的瞬息,却窥得惊鸿一瞥。
这一瞥,便在众人心底掀起骇浪惊涛!
诡异裂隙,内中有尸,一根玄泽如墨不腐不蠹的手指头,一根横亘三丈长达十余丈的手指头,一根不断弥漫出浓烈黑雾的手指头!
苍穹界元气充沛,光怪陆离,什么怪物都有,身达数十丈的巨人山嵬也不见得稀奇,可仅仅一根手指就十余丈,却是闻所未闻!
难不成这根手指的主人竟高达数百丈,比那寻常山巅还高?
这哪里是山嵬,这简直是上古山神!
“不知道,”青年书生面容无悲无喜:“我只知道,就算它出来,也会再死一次,儒道不容邪物于世!”
“我一直以为封神之战只是个传说,所谓的星殒乱世,黑暗寂灭更是谬论,”一旁的兽皮青年哂笑,“现在看来,倒是个有趣的故事,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传说那一战后,天地破碎,神魔消散,仙佛无踪。也许这根指头只是剩下的残躯之一,偶然坠入人间?”小和尚摸了摸头上的香疤,提出疑问。
“并非偶然,”道袍少女抿了抿嘴唇,轻摇臻首,“你们可还记得十二年前的那桩劫兆……那一年,我上清道供奉在祖师像前的道传玉剑裂了,事后找不出任何缘由。”
上清道身为道门之首,无上圣地,传承至今已万年有余,底蕴自是惊人,那道传玉剑更是了不得,乃是破空飞升的初代祖师所留,自生造化,别说无故开裂,就算以神兵利刃斩之,也休想留下丝毫痕迹。
“那桩事……我也有些耳闻……”青年书生难得皱眉,当年白鹿书院也发生了一件蹊跷,那块被视为儒家至宝之一的“正气长存”牌匾突然从山门上跌落,先贤夫子遗留的墨宝本是神通难撼,却诡异地摔了个粉碎!
不止如此,同个时候,大慈悲寺供奉在光明顶的五十四盏长明法灯无风自灭,天魔坛无漏渊的荒古血藤一炷香内枯死,更有墨家、法家、阴阳家等百家圣物接连显示异象,遭逢大难。
一桩蹊跷兴许偶然,百桩蹊跷绝无侥幸,于是,只剩下一个解释:
大厄劫兆!
凡凶厄大劫降世,必有异象征兆,奈何此事就连当年易术通神的天机宗主,也推算不出来龙去脉,反而因妄窥天机而损了数百年的寿数,一夜白发,功体五衰。
劫兆查无可查,最终只得不了了之,没想到十二年后却再次露出些端倪。
“难道此间这黑雾巨指就是劫厄之始?”书生与和尚面面相觑,心中泛起同样疑问。
“嘁!瞧给你们吓得,这鬼东西再古怪,也未必能让天下修士大难临头,我天魔道万事只问拳头,管它什么幺蛾子,打过才知道!”那兽皮青年瓮声嗤笑,满脸桀骜。
“元十三,你若胆大,为何不敢入内一探?哼,胡吹大气也不怕闪了舌头!”道袍少女没好气地揶揄。
没有人敢踏入裂隙十丈之内,即使骄傲强大如他们。
“哈!小夕月,你可比你那尼姑姐姐还毒舌,小心也守寡哟!”兽皮青年哈哈大笑,趁道袍少女发飙前落荒而逃。
他跑路的方式很是奇特,仿佛有一股无形大力把他当作巨石般投掷出去,卷起呼啸的狂风窜入半空,再猛地坠向远处,看起来古怪异常,却是瞬息百丈。
“讨厌的家伙。”道袍少女气鼓鼓地捏起小拳,身旁二人却自顾自地望着天空。
此时落日已沉,夜色正涌,荒原上仅存的光热消散,寒风越发冷冽起来,且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
“天快黑了。”和尚轻叹。
“已经黑了。”书生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