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怀着兴师问罪的心思前来,可没想到她就这么忽然掉下眼泪,顿时弄得我怒意全无,反倒手足无措起来,慌忙找了抽纸递给她。
“那个,韩阿姨,您没事吧?”
她埋首接过纸巾,默然摇摇头,示意我没事。
她轻轻拭去眼泪,平复了情绪,两手紧攥着纸巾,低头不语,神色无比憔悴。
韩水云泪眼盈盈的模样像极了杜小洛,叫我忍不住刹那失神。
我又不知从何开口才好。我这人就是心软,她又这样可怜楚楚的模样,原本满腹质问的话,此时堆在心里还怎么说得出口?
故此,一时间屋内沉默。
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我说了句:“阿姨,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是向杜小洛说的。
韩水云反应格外的大,顾不得泪眼婆娑,看向我,急道:“不不,不怪你,都是我不好……”
见我吃惊,她复又低首,咬着下嘴唇,小动作如同少女,眼神却又含着时间铭刻后的沧桑与无奈。
“我要向你说对不起才对,你能这么照顾小洛,已经很仁至义尽了,是她没这个福气。唉,怪我……”
我无言。心中却对杜小洛亏欠更甚。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她微微歉笑,让我将为她方才的失态放在心上。
“其实别看她柔柔弱弱的,可这孩子天生性子犟,又懂事,从小就是这样。她父亲去世的那段日子,她都是躲起来一个人偷偷的哭,不让我看见,还要来安慰我,反过来给我这个当妈的鼓劲……”似是回忆起了什么,韩水云嘴角不觉浮现淡淡惨笑。
电光火石间,蓦然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点,我一愣——去世?!
“等等,韩阿姨,冒昧问一句,您是说,杜小洛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我满面惊疑,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同样讶异,点点头,表示默认。
“怎么了,她没有跟你说过?”
我摇摇头,“没什么,您继续吧。”
表面平静,实则心中已是波涛汹涌。今天接收的信息量太多了,先是听了李姐的胡言乱语,又得知杜小洛的父亲原来真的去世了,一时颇为难以消化。
想起杜小洛每每谈及父亲时透露出的淡淡哀伤,难免怜惜之情大起。
又想起昨天去杜小洛家里时,她拿给我的那双干净棉拖鞋,竟是自己父亲的珍贵遗物,一时之间心中也说不清是甜是苦。
然而却又疑惑,昨天那个瘦弱男人其实真的不是她的父亲吗?那他为什么要自称是“爸爸”呢?杜小洛又为什么这么惧怕甚至憎恨他呢?
诸多疑问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唉。”韩水云幽幽叹息,眉眼间掩不住的悲哀,仿佛苍老便只在一瞬,“已经好几年了,我自己的女儿,不愿意见我,也不愿意回家,发生什么事从不愿意跟我说……是我对不起这孩子啊。”
说着,眸中晶莹水光闪动,眼看着又要掉下泪来。
我赶紧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再哭下去,我看就算到一直待到明天早上也休想好好说点什么了。
“谢谢你。”她接过水,没有喝,而是捧在手心里,冲我微微一笑,“怪不得小洛会喜欢呢,你和她父亲一样,很体贴。”
我不好接话,索性假装没听到。知女莫若母,可这刚一见面你就断定女儿的感情归属问题,这也太夸张了吧。
杜小洛的母亲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惹人生厌,也不像是那种对杜小洛很坏很坏甚至逼出家门的恶劣后妈,相反,很真诚,也很温柔。
但这女人很是有些避重就轻,重点问题一个没说。
虽说不一定是诚心的,或者有些家事着实难以对外人开口,但这样下去我算是得不到半点有价值的信息了。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定了心境,开口道:“阿姨,对错的问题现在就不要讨论了,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您。”
虽说早已知晓我的来意,可韩阿姨还是微微惊了惊,继而无言沉默。
对于这样一个性格弱势的女人,我丝毫想不出来她究竟为什么会让杜小洛如此怨恨,不但绝口不提,甚至宁愿独居,几年都不愿意回家看望家人。
似乎,杜小洛还有个弟弟?
没见到人呢。
“杜小洛她现在一个人住,这事您知道吗?”
她点点头。
“那房子是?”
“那是她父亲还没去世以前我们一家人住的,她一个人住着,不愿意搬出去。”
再次心中巨震。那房子,果然不是那妮子租的。
忽然理解了许多:一个人孤独地,徘徊在原地,守着充满旧日回忆的已然被遗弃的“家”执着不愿离去,就算遭受了周遭再多的白眼与讥讽……
再一次重新认识了杜小洛内心的固执与倔强,那份坚守与本真分明光芒耀眼,却又让人心痛地要命。
可究竟为什么……难道说,事实是杜小洛为了守护自己所坚持的那个“家”而选择抛弃了自己的母亲?
不可能。我不相信她会是这样一个极端的女孩子,这动机于我来说,无法信服,也无法成立。我需要探求更深层次的真相。
“昨天,我们又遇到了一个男人,他说自己是小洛的爸爸。”我平静地言语,“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韩水云脸色陡然惨白,一时间眼光四下躲闪,捧着水杯的手指此时指节隐隐发白,哆嗦着嘴唇,“我、他……”
我紧紧盯着她丝毫不与放松,等待着她的回答。
“小洛她,就没跟你说些什么?”她却这样问了我一句。
我摇头。
“关于家里的事情,她什么都没有跟我说过。”我回答道。
“这样啊。”她略感意外地瞧我,可又该是意料之中。抿了抿嘴,欲言又止的模样。片晌,她细声询问:“既然她什么都没有和你说过,那你又是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倒是稀奇了,我为什么来这里,你是真不知道吗?
即使没有镜子,但我也可以猜到,自己脸上此刻已是阴云密布,喉中抑制不住地冷笑,“为什么?韩阿姨,你知道杜小洛现在过得什么样的日子吗?”
“啊”,她手一颤,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跟着一声惊呼。
她放下水杯,甚至顾不得手上和膝盖上的水渍,凑近我,通红了眼眶急忙追问:“怎么了,快告诉我,那孩子她怎么了?”
我有心讽刺她,可旁人针对杜小洛的那些恶心话又实在说不出口。想想,眼前这个女人再不负责任,毕竟也是杜小洛的亲生母亲,当着面说这个似乎不大适合。
“没什么。”我偏过头,结束了这个话题,“总之我希望能多了解她多一点,她和我妹妹是最好的朋友,我不会害她。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对不起。”韩水云素手整理了前额稍有些散乱的头发,在我极意外的目光中缓缓起身,面对我,浅浅鞠躬。
毕竟长辈,我赶忙起身,抬手阻止了她。
“韩阿姨,您这是做什么。”
“小苏,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关心我家小洛,真的。”她眼神纯粹,没有说谎,“但如果你是瞒着她来找我的,那么很抱歉,我真的不能说什么……如果说了,那孩子一定会更恨我的吧。”
她抬首,望向吊灯,戚戚惨笑,“我也知道自己没资格,但事到如今,请让我这个不合格的母亲,最后保护孩子的一点秘密吧。”
我懵了又懵,完全不知道期间发生了什么问题,以至于原本和善的她此时直接强势开口送客。
不行,那我这一趟不是白来了吗!
“韩阿姨,您听我说……”
她看着我,眼中神情无比坚决,气势大变。摇头制止,“不用说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希望你能理解。”
我呆在原地,什么情况,这样就到头了?
不甘心,还欲再言,不远处忽然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响动。
韩水云顿时脸色再变,慌乱不已。
“小云,外面天阴了,估计又要下雨,我就先带小湖回来了。”玄关处,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在对韩阿姨说话。接着,又闻:“嘿儿子,先下来行不,老爸要换鞋了。”
另有一个小孩子嬉笑着,奶声奶气,稚嫩地分不出男女,“不嘛,我要骑马马。”
男人无奈,“好好,骑马马。你小子,真没办法。”
估摸是孩子扶着男人的脑袋正骑在他的双肩,父子间说笑着。
男人的突然到来使得韩水云一时手足无措,焦急看向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而我的关注点不在于韩水云身上。不远处这男人的声音各位耳熟,甚至于令人印象深刻,深刻到我的眉头依然深深的皱起,浑身布满鸡皮疙瘩。
韩水云察觉到我神色有异,慌忙扶着我的肩膀,想要说点什么,我却没有搭理她,而是自顾自朝着玄关处走去。
“怎么,家里来客人了吗?”男人奇道。
孩子嬉嬉笑笑:“客人吗,客人吗。”
我快步走上前去,韩水云在一旁跟着,拦不住。
直到玄关处,那男人面前,他刚刚换好拖鞋,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子还骑在他脖子上。他一抬头,便恰好与我四目相对。
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男人愣着,呆望着我,瘦弱的脸此时更加苍白了几分。
我也静静看着他,深蹙眉头。分明是张印象深刻的脸,可不知怎么的,我似乎觉得觉得他的身姿比昨天高大了几分,多了些男人的沉稳与厚重……是因为肩上孩子的缘故吗?
姓段的男人,便是昨天出现的杜小洛门前的那人,此时嘴唇蠕动,可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老段……”无奈的韩水云轻轻唤了声,却无措。
男人的眼神却建议了些许,“小云,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你先带小湖回房间,我和他谈。”
我还没说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原本想要挂断,我打开看了眼,极为意外的,来电显示赫然写着“杜小洛”。
不知道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接通。
“喂……”
“大叔,我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不要说话,我在附近小公园的枫树下面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