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期昌离开营区时又灌了一盅酒,有意将酒水散在披巾上。披巾是中低级军官、军士标配的挂件,绑在脖子上是重要的区分标志之一。主要起防汗、防雨的作用,防止汗迹、雨水从脖颈处灌入甲内。
甲内潮湿会加大盔甲破损,而且非常的妨碍灵活。
就这样一身酒气返回龙山百户所,张茂、田启业都住在百户所内的民房里。
这片县衙门封锁大半月,不少妇孺老弱不在封锁范围都已外出躲避麻烦,留下的多是青壮,自然有足够的房屋。
暖和、安静的民房自然比漏风、风声呼啸的帐篷舒服。此时已是深秋,若是春夏阶段在野地扎帐篷,光夜里各种虫子就能让人崩溃。
没有商谈出什么重要的东西,张茂、田启业知道的事情与赵期昌差不多,甚至还不如赵期昌知道多,反正表面就是如此。
稍后,赵期昌便返回营区,入睡等待天明。
他虽小,可往来莱山时在山间破庙、树上都曾过夜,有帐篷已经是难得享受了,自然不会像张茂、田启业那样挑剔。
次日,十月初一天色还漆黑一片时,龙山百户所响起悠长号声。
帐内‘n’型大通铺上,常信平一骨碌翻身床板嘎吱作响,然后一名名大小头目翻身而起,黑漆漆一片常信平扭头对外喝道:“点灯,吹号!”
他这一喝,赵期昌也睁眼,从最里面的通铺上爬起来,一名守夜壮汉握着火把小心翼翼进来将油灯点着:“常甲长,吹什么号?”
常信平和衣而眠,现在正将铺盖卷在一起,手上抓着麻绳,见守夜的是陈明理的人,又拍拍身旁躺着,搓脸的赵大智:“快,吹号去,回报中军,我部闻号奉令。连吹三遍,得到中军号声回应才可停歇。”
赵大智嘟哝着,穿上鞋子裹着被子,提着铜号挪着步子出帐,对着东边龙山所吹奏号声。
帐内常信平听到本部号声,神情一松,渗出一层汗,怀里抱着扎好的铺盖发愣。
陈明理扎好自己的铺盖,走过来拍拍常信平肩旁:“常兄弟?”
常信平身子微颤,扭头看陈明理,晦暗光线下看不清面容,常信平低叹一声:“见笑了,我有个兄弟升任哨官,没回上峰鼓号,被军棍打伤,伤风而死……”
战兵体系内因为兵员成份复杂,尤其是天没亮之前,各个营区内严禁走动,能传递信号的只能是鼓号声。你派人传令,极有可能引发营啸、误杀。
赵期昌扎好铺盖,穿了鞋子站起,庆童就将挂在帐壁上的绿色披风取下给他挂上。裹着披风,赵期昌见都收拾好铺盖,便说:“常甲长这边拨出十人生火造饭,陈甲长这边拨出十人喂食牛马牲畜,余下人手拆卸军帐装车,务必在六刻内完成。”
一天十二个时辰,以前是一天一百刻,明开始改制,改一天一百刻为九十六刻。一个时辰八刻,一个时辰等于两个小时,一个小时四刻。所以现在的一刻时间,也是十五分钟。
“得令!”
两人领命,常信平当即在帐内点了两个伍长出去找人,陈明理点了一个头目出去负责喂食牛马工作。
等赵期昌出帐时,整个营区四周升起六七座大火堆,照耀营区人影晃动。
龙山百户所,戚继光全副武装打着火把带人将一间间的民房踹开,突然外围营地有号声回应。
戚继光楞了楞,吩咐家丁,扭头道:“去寨门,告诉李虎臣,回号令‘已知’。”
张茂、田启业二人被戚继光喊醒,向着各自营区赶去,站在寨门处看着西北边一里外的赵部营区,两人互看一眼,俱是诧异。
卫里做事是磨蹭惯了,所谓的三更造饭五更出发在两人看来就是场面话,没想到戚继光真敢这么搞,也没想到赵期昌那里还能响应。否则法不责众,大伙稀里糊涂就能揭过。现在有赵期昌表率,戚继光也有发难的借口。
要知道赵期昌真正的部众只有二十出头的步军,余下四五十骑都是陈家寨的江湖人。指望一帮混江湖的守军令早起,跟指望太监生儿子没什么区别。
混江湖的汉子懒散是正常的,可作息不规律也是正常的……
百户寨中,白庆喜也没逃过戚继光毒手,他死人一样浑浑噩噩走出房门,被清寒山风一吹打了个大激灵。要知道,他可是玩了前半夜刚睡下。
四更时,寨中旗号官再次吹响号角。
三更半夜,四更鸡鸣,五更平旦也就是日出时,一更是一个时辰,即两个小时。
山坡无水,水是从山下溪流打来的。
赵期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以后夜里宿营必须储备水,造饭所需是一方面,灭火也是很重要的。
两筐洗净装车的大白菜剁掉头,白菜帮子丢入锅中沸水再加入盐,就是菜;一筐锅盔大饼分发,人人一块直径一尺,厚寸余的锅盔在手,用刀切成小块;再熬煮两锅小米做粥,这早饭就齐备了。
四更时帐篷拆卸完成,六十八人端着餐盘、碗打菜、粥。
餐盘……你没看错,就那种分好格子的餐盘,有木雕涂漆雕花的上等货色,也有陶瓷烧制的寻常货色。这里的自然是寻常货色,人人端着的餐盘里摆着切好的锅盔,餐盘里再倒上几勺热滚滚菜汤,一漏勺不下半斤的水煮白菜。
碗里则是一碗米粥,米粥无盐,想要加盐自己加。如果讲究一点的军士,还会自己携带豆豉、酱、咸菜等等。盐和醋布,统一拨发,每名军士每月有定额。
人手一件马扎,赵期昌握着筷子夹碎泡软的锅盔,软软的白菜帮子卷着一块软锅盔,在餐盘里盛着的豆豉里沾了沾,吹了吹一口吃下。
他吃的慢,一旁庆童狼吞虎咽可谓风卷残云,端着半碗米粥过去自己打了两勺菜汤,握着剩下的半面锅盔边走边吃,只是这硬锅盔很考验牙齿。
颜植坐在车辕上,他胃口不好,在餐盘菜汤里撕了一截醋布进去,酸酸的白菜汤能让颜植开胃口。
醋布制作也简单,陈醋晾晒使之浓稠,用白布浸泡在醋缸里,晾晒后再泡进去,再晾晒,如此反复,最后的东西就是醋布。使用时撕下一片丢到汤里,就算完工。
庆童端着碗背倚着车辕,扭头嚼着锅盔:“颜大哥,想事情呢?”
颜植瞥一眼庆童,点点头:“咱想起当班军那会儿,像乞丐一样。一天能有半个锅盔吃,多少弟兄的美梦?若三爷这里出军做事,每日能管饱,想来弟兄们愿意跟着三爷做事。”
庆童努嘴点着头,有意无意瞥向陈明理,又看向颜植,意思很明显。你在这说换东家的条件,不怕你家老大回去收拾你?
颜植也扭头过去,与陈明理相互点头笑笑,对庆童说:“三哥那里自有考虑,等三哥与三爷谈好,说不好以后老哥要在三爷家中吃饭。还望兄弟到时候,照顾照顾老哥。”
“照顾这话说早了,颜大哥的本事卫里也有有名的,小弟只是老爷一长随,不值一提。”
庆童说罢,摇了摇碗,仰头端着海碗喝尽加了菜汤的稀米粥。
五更号声响起时,伴随着龙山寨鸡鸣声。赵期昌这里已经装车完毕,步军登车,四十八骑检查马具。此时东边一片橘红,漫天薄云阴森森,周边三座小营地才升起炊烟,惹得陈明理一帮人嘲笑。
赵期昌翻身上马,左手紧拉缰绳纵马原地打转,心中衡量。已经五更了,按计划应该是他与张茂所部一同出发去后沟修建新营地。
现在已经是战时,张茂是操守官,赵期昌是哨官。赵期昌没资格越过张茂与中军联系,可现在去张茂那里询问,岂不是让人家难堪?
纵马原地转了两圈,赵期昌握着红缨枪横举,嘶喝的声音显得沙哑:“令,什长颜植率一什在前探路,后继十骑,甲长常信平领步军车队居中,甲长陈明理率二十余骑为后继。即刻整队。令止。”
颜植翻身上马,拔出立插在马具上的斩马剑高举:“都跟上!”
“哈!”
轻踹马腹,颜植握着斩马剑领着十余骑打着三面火把与一面青帜消失在朝晨山雾中,马蹄声渐远。
赵期昌与陈明理互看一眼点着头,打马在前领队十余骑跟上,接着是步军驾驭的车队。
最后,马上的陈明理舌尖压着下唇口半张着看了周围营地片刻,一脸怪异的嘲弄神态,轻踹马腹,余下的二十余骑跟上,一起消失在山间晨雾里。
“报!”
戚继光正在用餐,一名家丁跑进来:“将爷,五更号时,赵期昌部开拔向北,业已无踪。”
“其他人呢?”
“张茂部用餐完毕,正拆卸军帐;田启业部军帐未拆,还在用餐。我部即将装车完毕,还需一刻时间方能开拔。中军徐承贞部,正烧火打水。”
握着筷子戚继光来到门前,站在门槛上仰头四望,天色依旧麻黑,山雾已弥漫在院中,眨眨眼睛咧嘴:“通报朱道员,另遣人督促各部。”
得到消息时,朱应奎、刘磐两人穿着中衣正披着斗篷站在屋檐下刷牙,用的是猪鬃扎成的木杆牙刷,不是玉杆那类高档货色。
刘磐漱口吐掉牙粉,涮干净牙刷递给龚显,走向热水盆笑着:“登州无人,大兄可愿收个弟子?”
朱应奎细条慢理刷着牙,一个官员的形象很重要,不能胖的仿佛一副民脂民膏充胖的,面容胡须要精致,牙齿更是关键。看人先看牙,朱应奎家境说不上多富裕,但宁可饿肚子也要维护好一口好牙。
等他刷完牙刘磐已经洗完脸开始擦脸,水盆边,朱应奎摇头晃脑吐着白气:“有心算无心罢了,不足以称道。”
他口中的称道是指那种表现悬殊到可以作为典故,脍炙人口流传的故事,如周亚夫细柳营故事、岳家军冻死不拆屋等等之类。
刘磐将布巾抛给龚显,咧嘴笑着:“瞧大兄这话说的,世事艰难唯有认真二字可破。这两个字做得好,还有什么做不得?若大兄无意,弟准备在登州立业。”
“立业?做什么?”
“家里老头子有多大能耐,小弟就做什么。”
刘磐一副我爹是都督我怕谁的模样,朱应奎只是挑挑眉,开始洗脸。对于收徒弟这种麻烦的事情,朱应奎懒得自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