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大约未时二刻时,赵期昌带着张祖娥拜访赵炳然。
十二时辰是根据当地日冕来判定的,因为时差的关系,各地的时间与‘北京方面’必然是不同步的。不过山东因为经度的原因,与‘北京方面’没有多大的时差。
所以十二时辰、全天九十六刻分时法可以直接套用‘北京时间’进行换算。
地处陕西、四川,那就要考虑时差的因素,比如套‘北京时间’换算时,十二点是正午;抱歉,那边正午是一点过一点。同理,比如此时蓬莱是未时二刻,那陕西方面正是午时将尽,未时将来之时。
当确定赵期昌是便服拜访,赵炳然便稍稍延迟了片刻,他在脱自己的绯红常服,也准备以居家便装招待赵期昌。
戚继光所用茶碗刚撤下去的偏院主厅里,赵期昌坦然落座在右首第一的位置,提着的礼盒是要亲自送给赵炳然的,便放在一旁的小立柜上。
然而,他颇有些不自在;穿甲而来的张祖娥更是不自然,跟着进来后坐立不安。毕竟是与赵炳然第一次见面,她又赌气穿甲出门,偏偏日常盔甲、军服号衣不离身的赵期昌又换了居家便服,这就使得张祖娥尴尬了,连累赵期昌也尴尬了,总不能将张祖娥赶回去。
以张祖娥的烈性子,他真当众驱赶张祖娥,搞不好人家就跳海给他看!
虽然张祖娥的戎装出行使得蓬莱士民热议,也让赵期昌这里平白多了不少尴尬,可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待茶点到位侍者退去后,赵期昌拿起青皮大橘子剥开:“这月余时间,家中稳定全赖珠珠姐。不少该有的,不该有的委屈都压在肩上,苦了姐姐。”
说着,橘子剥好一牙递给张祖娥,张祖娥解下的凤翅盔放在一旁,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接住橘牙小咬一口,酸的眉头凝在一起,语气刻意诧异:“酸呀……梅川竟然能释怀?”
赵期昌看一眼手中的橘牙,咬一牙咀嚼,酸的睁不开眼却面容平静:“冤有头债有主,怎么也轮不到为难姐姐。何况,这已不是恩怨的问题,只有一口锅,兄弟俩要分家,这锅该谁?不论该谁、不该谁,都是不对的。”
门外赵炳然一袭发白粗针眼青袍,头戴四方巾,轻咳两声笑吟吟跨步进来,对起身迎接的赵期昌、张祖娥摆手,笑容满面,目光落在张祖娥脸上微微一愣,笑容更甚:“刚才呀,还以为与梅川二月不见,梅川又长高了三四寸,这一门心思的糊涂!”
“剑门先生说笑了,梅川纵有通天之能,旬月间也长不了三四寸啊。”
赵期昌拱手,有展臂指着神情冷毅面容俊艳的张祖娥道:“这回梅川带家眷上门,为的就是请剑门先生主持公道。”
“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梅川这可是蓄意刁难老夫啊~!”
语调拉长,赵炳然笑着示意赵期昌二人落座,他也落座主位,脸上笑意敛去:“可是兄弟二人分锅的事情?”
赵期昌点头,面容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声音暗暗含怒,眉宇间意气纵横:“是这样,兄弟分家本就是常见的大难事。梅川这里,就是想听听剑门先生的意见。”
抚须,赵炳然目光落在张祖娥脸上,细细打量点头:“张家好俊的女娃,这俊俏的妻妾好寻,沉毅能挑事的贤内助可不好找啊……这一点,梅川不反对吧?”
赵期昌依旧点头:“剑门先生,梅川自始至终绝无毁弃婚约之意。今日专程带着家眷来寻剑门先生,一是请剑门先生公允裁定,二是让家里今后主事的人做个见证。看是我赵梅川错了,还是猴急之人错了。”
赵炳然眼珠一转,见张祖娥自始至终神情恬淡,似乎对赵期昌的行为有着预料、准备,便说:“梅川家里的纷争,上到天家,下到庶民,家家都有这类纷争,委实不好处置。不论梅川有多少正当理由,这裁定一事老夫不敢自专,只能说是凭本心说两句。”
看向赵期昌,赵炳然本能的抽身事外,不喜欢太早表态:“至于梅川与张游击之间的对错,老夫自始至终不会表态。老夫的意思,梅川可明白了?”
赵期昌依旧颔首:“梅川请剑门先生点评对错,并不是要与张家反目成仇,若是梅川执意与张家反目,又何必为难先生,将剑门先生拉入这滩浑水里呢?梅川在意的,就是希望今后家里主事的人能明白梅川的苦衷、初心。”
赵炳然抚须:“梅川与张游击同在老夫帐下效力,也算是同僚一场。能调解两家纠纷,老夫自是欣然。”
“那梅川就说了,如先生之前听到的那样,我赵氏与张氏的矛盾在于一口锅,此前是翁婿之情、兄弟之约,相互扶持,捡到什么果菜五谷都往锅里炖,两家都有的吃。而如今濒临反目,因由何在?”
“难道是梅川吃独食,不给张家吃?”
“不是这样的,是张家担心今后梅川吃独食,想抢走这口锅。丈人那里的心思无非是先下手为强,保证他张家的温饱,这一点梅川是明白的。也知道,哪怕这口锅被丈人夺走,今后我赵家依旧能从这口锅中造饭、吃饱肚子。当然,这仅仅是源头,真正的根由还在于原东昌游击孟尚义遇害。”
“孟尚义死因,至今扑朔迷离。但孟尚义之死,一度使得彭安福骑虎难下,以为省内白莲逆匪复起欲要图谋漕运,因危及国本,是故大张旗鼓整顿兵马,更使得各地不稳,可谓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当时的情况,极有可能逼反各地与白莲有染,却洗心革面之人。稍有差错,便是波及百万生灵的大祸害。”
听到这里,赵炳然突然一抬手,声音冷冷:“梅川的意思是张游击与孟尚义之死有牵连?”
张祖娥双眸微睁,赵期昌平静摇头:“不,是彭安福怀疑梅川与孟尚义之死有关。因往日旧怨,当时又是诸军大比争夺颜面、威望的大好时机。以常情论断,梅川的确有谋杀孟尚义,抢夺大比冠军的动机。”
赵炳然缓缓点头,嘱咐道:“梅川,今后不要再提孟尚义一事。堂堂国朝重将,却死在军营门口儿,实在是匪夷所思!不论其死因简单,还是复杂,少提为妙。”
赵期昌点头,继续说:“而当时,丈人要抢锅,我那族兄,标营主将赵鼎明哪能答应此事?便心急火燎的做出反应,结果就是梅川还未抵达历城,而我登莱军内斗的传言遍布历山大营。其中不少流言直指梅川,说是梅川与白莲逆匪有染,借逆匪之手谋杀孟尚义。甚至,还有言论,说梅川率军抵达历城之日,便是举旗造乱之时。”
听到这里,赵炳然凝目,抬手重重一拍桌面,怒哼:“荒唐,这就是彭安福调兵的因由?”
“不清楚,梅川以为这是彭安福试探之意,或许彭安福已成骑虎之势。为表清白,梅川不得不挥军入东昌府,统辖孟尚义旧部以及本部兵马追剿逆匪。结果杀了几百山野蟊贼,虽解了一时僵局,也使得东昌军故土难容片身,不得不跟随梅川转调登莱以避难。”
张祖娥也是暗暗咬牙,赵炳然问了一个她也关心的问题:“到底,是什么人恶意中伤梅川?”
赵期昌不言语,赵炳然厉目肃声:“老夫身在登州,也能感受到当时历城风雨之急之骤!此类奸邪不处置,早晚酿成大害!”
赵期昌下面的人都在恨张家反水,将生出的种种意外责任都归在张家头上。的确,张家的反水是源头,可下面的人都错误的估计了敌我关系,认错了目标!
更因为目标棘手,赵期昌心中怀疑,但不敢跟下面人通气。谁知道下面的人是不是内鬼?
登州卫各军官家族,尤其是千户级别以上的世袭军官,平日里缩在登州有一日没一日的过日子。可终究与外面的各地将门有着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比如戚家,你能想象到人家生活在登州,一代代的根基却始终在义乌、南军体系?
到底是哪些人,赵期昌心中已有眉目,不清楚的在于,这些人是一直有这个心思,在等待机会重创登莱系;还是抓住了张茂制造的机会,认为登莱军内讧不堪一击,才就势联手推了一把,想将登莱系推入火坑。
哪怕这个代价是逼反登莱系,将历城杀的血流成河……
赵炳然再三表态,见赵期昌不言语,很明显了,赵期昌心中有怀疑对象,就是不敢开口。
赵炳然可没心思打哑谜:“梅川,我大明朝还是有国法的!给一个准话,到底是哪些贼子煽风点火!”
这种内部的火药桶、病根,可要比数万作乱的贼军危害大,大的多!
眨眨眼,赵期昌面容平静,语气讥讽:“先生,梅川曾有将星落登州之言论,我登莱将星涌现虽是剑门先生、彭安福慧眼识人、大力提拔之故。但,更多的人认为,这就是将星庇佑,武运青睐之故。”
“就如我赵家与张家争锅一样,登莱的锅只有一口。而山东的锅,也只有一口。他们怕我登莱军嫌自家的锅小,去抢他们的锅!”
眯眼,赵期昌嘴角翘起,语气平静以陈述的口吻讲了一个笑话:“而赵家与张家的矛盾也在这里,那些怕我登莱军抢锅的人,他们怕对了,梅川一门心思就是抢一口更大的锅,这样分家时也不至于为难、撕破脸皮。而张家,不思进取,就跟那些心思不纯的鼠辈一样,守着一口祖传的锅混吃等死!”
赵炳然听明白了,深吸一口气:“何以到了此般地步?”
他有些不相信,不相信仅仅因为登莱军表现出一点内讧表象,竟然让山东将门如闻着腥的猫一样,急不可耐的联合起来下毒手!
赵期昌扭头看一眼张祖娥,拿了个小金桔低头剥着:“所以,梅川才说那些人心思不纯。若一个个守身严谨,以治军、报国、杀敌为立身之本,又何惧我登莱军?”
剥好的金桔递给张祖娥,赵期昌抬头看赵炳然:“剑门先生,这就是梅川与张家的恩怨所在,谁是谁非想来先生也有了主张。其实,梅川不在意这些恩怨,只是希望家里人能安心,不要因为夹在两家之间而为难自己。另一重的用意,就是想请剑门先生定个良辰吉日,最好年内完成婚约。让那些人看看,我登莱军虽有内讧,但……打断骨头连着筋,不是好欺负的!”
赵炳然欣慰于赵期昌的宽容,更喜悦于赵期昌的请求,笑容渐生,瞥一眼赵期昌带来的礼盒,直接岔开话题,抬高声音:“这……主婚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呀!”
“自然不会让剑门先生白白幸苦,这是梅川师兄,大名府府台张家公子所赠的茶器,还请先生笑纳。”
赵期昌将自己的礼盒打开,盒中是一口福建延平府出产的曜变天目茶碗,黑蓝两色渐变,看着茶碗如同星空、宇宙一般充满想象力。
是张渠不久前托人送给他的,算是新婚贺礼。
张祖娥则是回过神来,总觉得赵炳然让赵期昌算计了,被赵期昌牵着鼻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