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赵鼎明已经折返回中所,与王文泽缩在书房里喝茶。
两人之间气氛如昨夜那样冷淡,王家比赵家还要担心赵家分家,他们王家可没分家的心思。可眼前这架势,一旦赵期昌不妥协,赵家势必分家,王家只能跟着分裂。
外人不清楚,王家、张家都算是赵家姻亲家族,赵家内部的谁是谁非都是曾经一起走来的人,他们都很清楚曲直在谁。
没有赵期昌让出的北曲山指挥军功,赵鼎明就别想官升三级,这是大房追上三房的关键所在。很多的人都不清楚旁的两件事,如赵凤翼幸中进士、又拜入巡抚门下。
赵鼎明作为核心,他都知道,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在谁是谁非这一项上,他比外人更清楚自己所作所为的理亏之大。这么做他心里也不舒服,可不做,心里更不舒服!
现在多好的机会!眼前赵家多大的势头!凭什么要退,将一切交给三房!
他找了很多理由说服自己,现在想靠这些理由说服王文泽:“老三意气太重,心里想什么就做什么。”
说着摇头,赵鼎明一副不得已,我也很难受的样子不似伪装:“北曲山贼作乱时,戚掌印本不愿出军,省里以设立巡检司一事作为要挟。当时老三说的那个话,若不是戚掌印周全,恐怕老三早就让朝廷给砍了。”
当时赵期昌那话,就差鼓动卫里人造反对抗省里了。
神情疲敝,看着王文泽,赵鼎明声音低沉:“上回出兵潍县,他一回来就甩吴知府脸色。人家吴知府做什么都是有理有据依法办事,他凭哪门子去给人家甩脸色?若不是吴知府胸怀广大,参老三一个跋扈倨傲,不恤同僚的罪,那是一参一个准啊!”
“再说眼前,人家彭黯堂堂巡抚之尊,给尽了他面子,也给足了咱这帮军头的颜面,他竟然还不知足。他想做什么?你说,他想做什么!”
赵鼎明语气激亢起来,拍了拍大腿,面红耳赤,双目微微眦圆,低声吼道:“登莱是朝廷的登莱,不是我赵家的登莱!老三竟然想着待在登莱不走,要经营登莱,他到底想做什么!”
王文泽心里还是抑郁,见赵鼎明瞪他,扭头过去轻哼一声,语气淡漠:“兄长,以前你还在卫里时,怎么不怕?怎的,眼前抱上姓彭的腿,就开始怕了?难不成,我那外甥中个进士,你这一家子连胆都变成了文人的胆?”
赵鼎明喘着粗气指着王文泽,指头颤抖着:“你可要想清楚,你我两家不分彼此,老三做的那事儿可都是要诛族的大祸事!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这么做是为了老三好。让他清醒清醒,免得误人误己,连累你我两家,连累整个卫里人家!”
王文泽斜眼瞥着,两鬓稠密短须抖着:“你疯了,我王家能有眼前,非老三一人之功,是各家敢拼命拼出的富贵。若无老三居中糅合,眼前各家早就打了起来。我就问你,彭黯能在山东待几时?彭黯走后,你父子俩各有前程,卫里各家前程何在?”
他的声音雄厚而有力:“的确,如你先前所言,眼前看到的才是真的。彭黯丢出的骨头,的确有味道,可这根骨头啃完了呢?唯有捕倭军,才是我各家之本,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捕倭军招牌不倒,各家都能时有进项!更不会受制于人!”
说着,王文泽捏紧拳头:“你真当彭黯那么好心,给中军标营好吃好喝供着,只是为了供神像?人家在养恶狗,拼命的差事可不少,你有多少人命,去给人家彭黯填!”
目光眯着,王文泽上下打量赵鼎明:“卫里能打的真没几个,戚掌印能算一个,老三能算一个。你,我,张茂、田启业、刘文清五个人加在一起,还抵不上这两个中的一个!我就问你,这事戚掌印、老三不掺合,一帮子跑到巡抚标营去吃饭,真到拼命时,谁敢保证弟兄们去多少,回来多少!”
赵鼎明闻言皱眉更是面红耳赤,狞声瞪目道:“你大半辈子活到狗身上去了不成?以捕倭军此时之操训,远胜京营,不差边军多少!山东境内闹事的都只是些吃不饱肚子的饥民,到巡抚标营后,要什么有什么,我等兵强马壮,这些人有什么可怕的!”
上下打量赵鼎明片刻,王文泽坐在椅子上头往后仰着,看着屋顶慢悠悠呼一口长气,幽幽道:“年轻时,我也以为打仗不过是一拥而上罢了。逞的是匹夫之勇,讲的是兄弟齐心血气之勇。可事情不是这样的,论打仗的本事,赵显都比咱一帮子强。”
“老三能聚人,他才多大的年纪?你好好想想你做的事情,庆童跟着你只是个长随,跟着老三就成了突阵猛士,人家愿意给老三卖命。还有你那侄女婿常信平,在你那儿就是个店里伙计、家中长工,跟了老三你看看人家,指挥二百余人号令严明,已有了将威。还有那个,你是对人家的躲着又藏着,又看看老三怎么对待人家的?”
说到最后一个例子时,王文泽努努嘴一副你懂的神情,虽然没点名字,可赵鼎明知道王文泽在说谁,在说他的私生子赵大勇。
赵大勇的身份基本上赵家上下都把舌头嚼尽了,赵鼎明的正妻早死,可还是顾忌这顾忌那,还是借着给赵期昌拨付人手时,赐了一个赵姓。而赵期昌直接将赵大勇录名族谱,也将大勇这个名字改了改,改成赵奋勇。
奋与凤基本上在乡音中同音,标明赵奋勇的血脉,认可了赵奋勇的身份。
最后轻叹一声,王文泽道:“老三短短时间内简拔将才于行伍之中,招纳猛士于四方。看看人家中军气象,见了的人哪个不惧?如你所说,登莱是朝廷的登莱,可朝廷的登莱还需要猛将来守,为何老三就守不得登莱!”
赵鼎明的眼眸微微睁圆,露出一丝恐惧:“你想做甚?”
王文泽话里的意思他听懂了,王文泽话里的意思是愿意拼着诛族的风险,跟着赵期昌去拼,拼一份大基业。不是造反那么简单粗暴的事情,而是逆着潮流,形成地方肿瘤。一旦形成尾大难除之势,那朝廷也不敢随意下手,最好的结果就是挂着地方高门招牌,成为最强的地头蛇。
不屑看一眼赵鼎明,王文泽道:“兄长,我王家不想做什么,只想吃肉。当年你我兄弟吃过的苦,你应该不会忘。眼前呢,你我出入有车马,有扈从,家中来宾也算车水马龙。若如此而知足了,我怕老死床榻时,死的都不甘心。”
“所以,我王家不管你赵家分家也好,械斗火并也罢,谁能给我王家好处,我王家就跟谁。”
分家谈不拢,那就械斗靠拳头来说话。
赵鼎明可不敢跟赵期昌火并,赵期昌的威望在登州卫,而他的威望在登莱各卫所,火并只能在卫里进行,他敢拉外人进来助阵,卫里看不过去的各家就有理由集体揍他。
没错,他挥舞着彭黯开出的支票将捕倭军各家收买了,可以李家、于家、左所王家为代表的很多家族挤不进捕倭军序列,更挤不进去巡抚标营的大船上,这帮人有了理由,就会动手宣泄怨气。
真当地方宗族话语权是靠辈分、威望决定的?有些时候,还真得靠拳头解决。赵期昌若怨气大,带着三房的人手来打大房,这种宗族内部事情官府管都不管,巴不得这帮地头蛇拼个元气大伤,最好同归于尽。
一个没有暴力组织的地方宗族,自然谈不上对外影响力以及对内的约束性。现在的赵家,就是典型的暴力家族,因暴力而发家,有冲突内部械斗解决,传出去别人也不会觉得怪异。
将门内斗,不出点人命,不打残几个人,算哪门子内斗!
赵鼎明等了一天,等来的王文泽态度让他失望。他指着自己心口,看着王文泽道:“做人要讲良心,我大房的确亏欠三房不少。可老三真不适合,除非他改改脾气,否则这个家主交给他,就是在害他,也在害了你我各家!”
赵期昌的脾性不适合做家主,这是赵鼎明反复重申的一点,他这么做只是对赵期昌的历练,为的是赵期昌好,他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也希望能用这一点说服王文泽。
王文泽斜眼看着赵鼎明,看了良久,才开口:“你不像武人,只是个商人。跟着你去打仗,我怕你把我王家卖了。”
赵鼎明眉头跳着,面皮紧绷着,抽搐,暗暗咬牙,牙疼。
又是长久的沉默对峙,不说服王文泽,拉不走捕倭军右军一部,赵鼎明不敢回到历城向彭黯交差。
门外传来脚步声,王道成进来脸色难看,拱手行礼:“父亲大人、伯父,家中有变。”
王文泽扭头:“何事?”
王道成低声道:“哨官王道胜在营中鼓噪,煽动军中士卒。孩儿得报后去弹压,已有一百三十余人夺了武库,向中军赶去。”
赵鼎明脸色一白,问:“可曾追击?”
王道成看一眼父亲,见王文泽不言语,便拱手回答:“伯父,王道胜率人抢夺军械、车马时,无人响应侄儿号令。就连家中子弟也意志动摇,若再派人追击,恐怕右军会……哗变。”
这个是实打实的子弟兵,内部哗变是最为荒唐的。
王文泽的脸也变了,问:“家中还有谁跟着那孽畜走了?”
王道成头埋的低低:“回父亲大人,八郎九郎跟着去了,三叔父家的吉哥儿、七叔父家的老二、老三都领了所部弟兄,跟着王道胜走了。”
闻言,王文泽脸色铁青,扭头看着赵鼎明气极而笑:“看吧,你赵家还没拧,我王家就先拧了!滚回去告诉彭黯,给我王家五千两安家费,十日后我右军五百人抵达历城接受改编!”
“对不住了。”
有些想不明白王文泽突然的态度反转,心中大松一口气的赵鼎明便匆匆离去了。
改编时,一人十两安家费高了些,可对得起捕倭军的身价。至于王家能否再凑齐五百人,这一点赵鼎明并不担心。别说现在的王家,凡是捕倭军各家如田家、刘家稍微排名次一点,只要给编制,都能眨眼间拉出五百青壮。
赵鼎明离去后,王文泽从从卧室出来,将一口青布裹着的刀抛给王道成,脸色难看:“将刀交给老二,让他再选十几人,赶紧追上那孽畜。”
“父亲,这是?”
“刀拿去,老二自然知道该如何做。眼前,拧了也好,多少算是有了条退路。”
王文泽对莽撞的王道胜可算是恨透了,若这个远房侄儿再忍耐忍耐,他足以从赵鼎明身上敲出一块大肥肉来。对赵家可能出现的分裂,王家一直在担心,也早做了准备,跟着分裂是唯一的结果。
如何在分裂中获得好处就有了说法,刚才王文泽对赵鼎明的种种一切,不过是演技罢了。因为王家除了跟着分裂外,再没别的路子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