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千户所东门外,茶棚。
要了一壶茶,赵期昌犯了心事,静静吃着干粮。
庆童端着一碗茶饮着,来到茶棚正中轻咳两声,高声道:“我家老爷高升卢洋寨白石墩百户,蒙卫里戚掌印及诸位老爷器重,免去了白石墩五年赋税徭役!”
各处放下茶,搁下手头事情听着,茶棚外凑热闹的也围了上来。
庆童环视一圈,声音很大:“白石墩下属足足有五顷军田!五百亩!还有五六顷荒田可以开垦,都是免税的!”
“我家老爷也是中千户所出来的,如今来此召集佃户,不论过往,只要没背官司,都可来谈谈。”
见没人问话,庆童高声吼道:“我家老爷仁慈,只收两成租子!”
瞬间,茶棚里哗然,卖茶的老翁问:“军爷,当真两成?”
“这还有假?写进契文里的。但天下也无这么好的事情,只招二十户,一户最少三丁。”
庆童瞪目看一眼老翁,增强自己的说服力,又探臂指着赵期昌道:“这就是我家老爷,中千户所老赵家三房老爷。和咱在座的弟兄一样,也是穷苦出身,见不得大户那档子阴私鸟事!”
目光齐刷刷望过来,赵期昌拱手环视,不言语。
一名黑瘦汉子仰着头高声问:“为何单单只要三丁人户?莫不是要以佃户充军?”
一阵议论声同时冒起,将佃户改籍为军户,有的卫所被上头逼疯了,这类事情也干的出来。
“不是充军,寻常佃户不充军,契文是与我家老爷签的,不是与卫里!这一点,书写契文时,大伙放心不过,可带识字的人来验证。”
庆童环视,嘴上说着:“若无军田的军户,也可改籍于白石墩。最少要家中两丁,一户重授军田十亩,一丁加授十亩。当然,与佃户一样,要农闲时要出一丁随同操训。”
又有一名老汉发问:“后生,白石墩可不是安生地儿。还有免税五年后,军户税赋怎么个算法?”
“五年内,军户、佃户一律两成。五年后,军户按着卫里的规矩缴纳三成。至于佃户,到时候我家老爷高升转任,愿意跟着吃饭的,也少不得你们一口饭吃。”
那老汉呸了一口:“两成租子厚道,五年后哪个晓得又会收多少。”
庆童也知道老汉骂的是其他人,便笑着说:“家中无田的军户,不妨好好思量一番。凡是两丁之军户,都可来商谈。当然,我家老爷顶多要十军户,谁家丁口越多,就选谁家。”
一些眼熟的落魄军户意动,庆童又补了一句:“大伙也知道,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凡是与各家签了契文的,也就消了这心思。我家老爷不愿平白得罪了人,无契约的军户可以来,其他的就熄了这心思。”
一名签了长契的军户气恼,拍了一把桌子,嘟嘟囔囔骂着,走了。
又有青年发问:“佃户抽丁,是个怎么一回事?”
军户抽丁参与操训是常识,拉佃户子弟来操训,就说不过去了。
佃户与主家签定的只是承包土地,交租子的契文,不是卖身契自然也不是家仆。若是卖身契还好,一家子生活用度,都有人来管了。
佃户抽丁的确是一件麻烦事,平白无故抽是不合规矩的,除非掏钱雇佣。但断断续续的掏钱操训人家,人家后面不要你的钱,也不来了,你除了干瞪眼还能干什么?
而佃户抽来的丁,根本不会有当军的心思。
只有一个办法能将佃户抽来的丁控制住,合情合理控制住,那就是收为家丁。
卫所军官的家丁能干什么?平时就是长工,打仗时就是亲兵。养家丁要你情我愿,吃的穿的都要给,工钱也要给。不给工钱也可以,但要负责对方的婚姻问题以及养老。
给工钱的是寻常家丁,一股脑包办的是家生子。
赵鼎明送给赵期昌的七丁二十口人,都是家生子,不用再掏工钱。赵期昌要做的就是,养好这批人,让他们衣食无忧,如同自己的家人一样。
面对这个问题,庆童坦言:“抽丁做家丁,家生子的顶好待遇。军户够了十户,那佃户只要十户。军户不够,则由佃户补充。拢共就要二十户,谁家人丁多,我家老爷就喜欢哪家。咱把话说明白,我家老爷已在城中何家粮店买了五十石粮食,足够吃到开春去!”
家生子尴尬,主家养不了放出去,外面人当养不熟的白眼狼,日子不好混。原因就是家生子的待遇好,改个姓基本上就是主人家的家人。念着旧恩,自然不会跟新东家死心塌地。
从投入成本上来说,全招佃户才是最优的。可白石墩这里,赵期昌早晚都要卸任,不能一走就把人带走。要留下一些军户,否则真的不好向卫里交代。
接任时,赵期昌给戚继光说的很明白,十顷地是一句笑话,连戚继光都不会当真。可十五名墩军,必须要凑齐。至于十五名军余,眼前不够,过几年自然就生养出来了。
还有一个问题是,如果招二十佃户,赵期昌担心自己落到与赵鼎明一样的地步。那就是自己发展速度,无法满足二十佃户的生活要求。到时候,只能把人放回去。等于前期的投入,打了水漂。
茶棚里除了旅人,各处闲汉都散了,将消息带回去。
晌午过后,大量的佃户、没有契约又无田的破落军户一家子男丁都来了。
为了增强竞争力,有的人连半大的孩子都带来。
庆童又讲了白石墩的潜在危险,军户直接散了一半。落魄到这般地步还没有逃的,多是胆子小畏惧国法的,自然也是怕死的。
佃户受军户影响,也走了一批。
的确危险,可赵期昌这边给出的待遇是家生子。只要签了书契,生老病死一辈子,都有人管了。换言之,从眼前的饥寒交迫,能变成生活有所依靠。只要能吃饱肚子,穿的暖,一些可以预防的危险,也是可以忍受的。
从隔壁店里借来笔墨铺上,赵期昌提笔登记姓名,一家多少口,又有多少男丁。
签卖身契也不是简单的事情,这些佃户毕竟是民籍,还要寻保甲、里长开具文书证明身份。拿着这个证明,带着书契,与赵期昌一起才能在卫里完成手续。
还好赵期昌不是民籍,民籍要办书契要走县衙门。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牙就是牙行,也就是专门的中介、讼棍,上述五个行业基本上是垄断性质。哪怕你会写诉状,要打官司也要经过牙行;同理,一切要经过衙门办理的契文,牙行也要伸手捞一把‘幸苦费’。
无他,垄断而已。
牙行与衙门六房的关系不错,六房仿照六部,很多政务都是六房在办,县太爷哪有那个精力事事俱到?
不经过牙行的手,衙门里很多事情就办不成。
卫衙门就简单了,基本上就是军官的议会,只要是军官体系中的一员,做什么都很方便,毕竟是自己人。至于寻常军户,就别当概论了。除非军户立下军功,成为军官。
佃户是民籍,要找保甲开证明;寻常军户就简单了,都有一份军籍堪合做证明。
忙完这些事情,回城的路上,沉默已久的赵期昌长长一叹:“最苦天下父母心,咱肩上的担子,有点吃不消呀。”
庆童、赵大勇都沉默了,的确。
这次抢着要来的,多是家中有半大小子不好拉扯的人家,求的就是一个家生子的待遇,为的就是子子孙孙一个能温饱生存的可能。
不少军户也明确表示,他们可以立即白石墩当墩军,但孩子必须过到赵家为奴,还是家生子待遇。为的还是一样的,让子孙能有个安稳的生活。
十二佃户,八军户,二十以下十六以上的弱丁十三人,二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壮丁十五人,四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老丁有三人。十岁到十六岁的少丁足足二十三人,十岁以下的孩子也是二十几个。
至于六十岁以上的高龄,抱歉,在佃户、军户中,还真找不着这样的寿星。这是高官、士绅大户、佛道两门的特产,穷人养不起,也活不到这种高龄。
二十户拖家带口不怕死的人家,赵期昌直接凑了三十丁,过个五年就能膨胀到五六十丁。算上各家女眷,就在中千户所外面的一个茶棚,召集到了等同于白石墩逃逸墩军、军属的数量。
算上赵鼎明给的七丁二十口,一共就是男女老幼一百三十七口。
以他对穷苦人家的理解,说不好这个数据还会在今夜暴涨。比如他名册的这些人,再将族里子弟拉一批进来。尤其是军户,绝对会干这种事情。为的就是让子弟逃避卫所勾军、清军这类手段,给他做家奴,还是家生子的待遇,卫里勾军时自然对自己人网开一面。
这些军户子弟,也就跟着网开一面而躲过勾军。
这批人中,八家军户要强制出一名正军担任墩军,余下的男丁如约,都会与佃户男丁一样,成为赵期昌的家丁。
十岁以上的,加上赵家七丁,就是近六十号人。某种意义上来说,赵期昌的家丁数量已经超过赵鼎明一截。可真打起来,赵鼎明那边一个冲锋,赵期昌这边的人就溃了。
压力很大,能活下去的破落户也不会去白石墩。也只能这样,招上这类子嗣繁盛却养不活的可怜家庭。
入了城门,庆童才问:“老爷,白石墩那边秋后再无农忙之事,当以操训为主。老爷如何操训这五六十人?”
“你有想法?”
“不敢,咱想的是从卫衙门讨要两三名积年老军添做教头,老军久习军阵营旅事,能省不少时间。”
只有守住白石墩,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赵期昌还以为庆童还想着当个头目,见想的也周到,便点点头:“成,明日咱寻戚掌印说说。”
又是一路沉默,压力实在是太大了。算下来,卫里就当给二十石粮食,加上五十石,七十石粮食也就六万多斤,却要养活一百多乃至更多的人大半年的时间,直到夏收为止。这压力,的确有些大。
赵期昌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寻赵鼎明借钱,可他不愿意向大房低头。毕竟搞了这么多家丁,还是家生子待遇,他有点自己作死的味道。
而且一搞这么多家生子,直接压过大房,这让赵鼎明怎么想?再者,他也不认为赵鼎明能有多少余钱。将一个儿子弄到国子监混日子,大房那边早就伤了元气。
可不给家生子的待遇,这秋后去哪招佃户去?佃户就是租田的,人家就算签了契文,也只是开春后来白石墩忙活农事。
只有家生子,才能生死与共,荣辱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