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赵期昌返回白石墩。
在灶房洗澡时,充当贴身护卫的陈明心敲响门:“家主,虚平师兄来访,似有急事。”
裹了一件外袍,赵期昌来到前院正房,院中陈明心已经安排十名住在偏院宿舍的家丁武装执勤,而两名戴着青铜恶鬼面具的人让他眉头浅皱。
昨日四月二十四,是节气中的小满,没想到许久不见踪迹的掌灯,又出现了,还跟着虚平一起来。
正屋中,赵期昌见了起身戴着猪八戒面具的青袍掌灯,拱手:“先生,稀客呀。”
掌灯微微颔首:“敝人曾受真武一脉恩情,今夜到访,是为通告将军一些事情。”
虚平这时候也站着,脸色肃重:“师弟,事情说起来也长,先入座。”
赵期昌落座主位,抬臂示意二人落座,陈明心端着茶碗进来上茶,赵期昌问:“师兄,到底怎么个事?”
虚平紧紧抿着嘴唇,又眨眨眼道:“一件离奇事,昨日有一游方道士至墩中讨水喝,却不来观中落籍用印,颇不正常。师兄询问墩中人家,说是这道士云游至此,看了看海就走了。”
赵期昌皱眉,的确不正常。道士有道录司在管,和尚有僧录司在管,这两个职业不需要服徭役,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天下各处道门、佛门所辖的道士、僧人数量有一个定数,毕竟这身份是能躲避徭役、降低朝廷收入可使用劳力的职业。
一处道观有多少合法道士有定数,想要增多必须走道录司的路子。否则当了道士也拿不定正规的道籍,该服的徭役还是跑不了。
而云游道士可以满天下转悠不假,可每到一处都要拿着道籍去经过的道观找知客录名、盖印,走一路盖一路,都是要检查的东西。
而朝阳南坡的道观虽然在修建中,可依旧是合法的道观,是城中迁移过来的,变更的只是地址,其还是受道录司承认的正规道观。
道观迁移影响很大,本地都张贴了告示,也通报了周围道观。新来的道士,也该得到消息,来道观中找知客用印。若是同脉或关系交好的派系所属道士,也可以居住甚至是挂靠、落籍在其他道观。
虚平继续说着:“而今日更为离奇,这道士复来,还来了一个野和尚。都没来观中打招呼,这一而再的坏规矩,想来必是有问题。师叔一度猜测是锦衣卫人,可又不像锦衣卫路数。适才,掌灯入观中拜见师叔,这才让观中知晓这些人来路。”
说着虚平看向掌灯,掌灯道:“这伙人陆续来到登莱,多走访各卫各所,就连山中各路人马,也都接触过。有做道士打扮的,也有游僧打扮的,其中多是乞丐模样。”
说着顿了顿,看向赵期昌,掌灯道:“起初,敝人也以为是锦衣卫探查北曲山之事,便多做防范。可瞅着,不似锦衣卫暗桩,与城北锦衣卫暗桩并无联系,反倒有意避开锦衣卫暗桩。这就让敝人疑惑了,不是朝廷的人,为何如此详细的摸查地方军政?”
赵期昌皱眉,登州的确有锦衣卫暗桩,老道士也给他陆续讲解了周围形势。城北那个从乐安千户所迁来的孙家,握着车行、镖局的孙家就是锦衣卫暗桩。
掌灯声音含着笑意,看来也有所得:“为避免打草惊蛇,敝人托衙门的关系,在城中设局以斗殴滋事为由逮了一名假道士进牢房,而锦衣卫那头的人并无动静。便施以重刑,撬开口齿,这才得知这帮人多是大同叛军。”
赵期昌皱眉:“先生,大同叛军来我山东、登莱作甚?”
掌灯道:“嘉靖十九年至二十年秋,吉囊及其弟俺答连年大举入寇。十九年春初,入榆林塞,破清平堡,杀掠人畜万计,焚刍粮万计,长驱而出。又入宣府边塞,破北路马营诸堡,得官军神枪铳炮千计,刍粟牛羊万计,掠一妇人,往后多掠妇女。”
凭着记忆,掌灯叙述道:“后几年只掠谷畜火器,遇妇女即杀之。后虏酋哈刺瞋纠集俺答、几禄、吉囊、青台、赤台等十人祷旗晾马,盟誓后负十日食入塞北。一路兵锋直抵蔚州逗留宣府近两月,始出。而朵颜部鞑酋革兰台结北虏,见大同兵东援宣府,遂乘虚寇大同西路,杀掠人畜数十万。”
“而叛卒尽逃入虏地,虏择便捷辈,多与牛羊帐幙邀买其心,令为僧道乞丐,探官军虚实。西至甘、凉,东出山东。据那贼人言,甚至有潜入京师者,凡地利险易,兵马强弱,镇抚将领勇怯,尽密告于鞑虏。敝人闻之,引以为恨!”
赵期昌缓缓点头,心中惊讶:“贼虏图谋甚大,先生,那贼子现在何处?”
掌灯呵呵做笑,笑声干哑:“已分尸入了犬腹。”
掌灯说着轻叹:“二十年秋,敝人受友人邀赴晋南,适逢吉囊寇大同边塞,由宁武关达太原,至山西会城,又越而南,杀掠人畜数万。吉囊才出关,未至塞上,其弟俺答复入,又越太原而南至石州,杀掠益甚。所过三十八州县十卫,沿途莫敢撄其锋。”
他声音越发低沉:“鞑虏伤残劫夺,言之不忍。独榆次一县,死伤盖三四万人,尽其四乡矣。他州郡亦略如之。然不陷城郭,鞑虏防悬军深入,不敢久驻。弥月稍稍出境,可恨官军拥大众可绝其归路,然边帅畏事忍痛,卒无定议,屡屡平白错过战机!惜哉!恨哉!”
说着又抬起头,看向赵期昌,掌灯缓缓道:“次年,吉囊纵淫乐,病髓竭死。其子扳不孩居套中,诸子不相属,分居西边。其弟俺答日益强盛,长子曰黄台吉,次曰青台吉、赤台吉,皆各拥骑万余。黄台吉臂偏短,善用兵,鞑虏兵卒畏之甚于俺答。时纠诸酋及叛人高怀智、李天章,各拥众数万,经朔州破雁门,越太原,列营汾河东西。可恨我那友人举族惨遭荼毒,某与鞑虏,此生不共戴天!”
“而吉囊勇猛无志,其人身死,其弟俺答再无人能制。如今吞并吉囊旧部右翼三万户,又纠集、厚待边塞逃军以为羽翼,兵马二十余万,所图必然不小。”
“然,将军乃名将之姿,他日亡鞑虏者,非将军不可。”
说着,掌灯站起,拱手:“若将军愿助敝人屠尽俺答一族,某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赵期昌摸着下巴,神色坦然看一眼虚平,虚平抚须不语。片刻,赵期昌道:“先生高看某家了,朝廷坐拥四海,良臣猛士比比皆是,某家何德何能可灭鞑虏?”
掌灯道:“将军在莱山时,敝人就关注将军,又观将军行事,心知将军他日必为国之柱石,有擎天之能。卫中戚继光有帅才,而志向不及将军多矣。”
赵期昌抬头,努力想从那猪八戒面具眼眶幽黑双洞里看清楚掌灯双眸,这个人一定很了解他,甚至是以前的朋友。
黑漆漆一片,他什么都看不到,自嘲一笑:“先生着实高看了,何况目前,我赵期昌纵是有心为先生报仇,为国雪耻,也是有心无力。”
掌灯摇头:“若将军有心,可捕尽登莱叛贼,断鞑虏一指。”
赵期昌皱眉:“兹事体大。”
掌灯又说:“将军行事,山东地方故作不视,朝廷也不以为意。然而鞑虏可不如此看,荡灭登莱背祖从虏叛贼,对将军而言而是好事。若有朱应奎手令,即墨三营又在将军兄长之手,封锁各处,顺藤摸瓜可谓是瓮中捉鳖。”
赵期昌回味,疑惑一句:“顺藤摸瓜?”
掌灯点头:“是,蓬莱之地贼子三十余,已在敝人掌中。若将军朝得令,夕可一网成擒。不出三日,口供、铁证俱在,容不得省里质疑。到时山东捕获数百从虏贼子,皆有籍可查。上报朝廷,各地不得不查。如此,可断鞑酋俺答之耳目!”
赵期昌缓缓点头,他的确有这个底气和把握,问:“先生,为何断定,我赵期昌会被这番言辞说动?”
掌灯拱手:“因将军是汉人,自古汉胡不两立。敝人虽不满朝廷,可也知兄弟阋墙外御其辱之理。”
“可以,五月初一,本将出兵擒贼,还望先生助力。”
“助将军,乃助己。到时,将军询问虚平真人即可。”
深深长揖一礼,掌灯抬起头:“那敝人告辞,静候将军佳音。”
赵期昌微微颔首,露笑:“某就不送先生了,先生可放心离去。”
掌灯抱拳,赵期昌也抱拳,静坐着看着掌灯转身离去,看着其背影、走路姿势、特征,微微眯眼。
等院外清静后,赵期昌扭头:“师兄,这人具体什么来路?陈师兄说是白莲教的,而师兄与其也看着相熟,着实让师弟疑惑。”
虚平道:“师叔早年有一知己好友,便是上代掌灯。这股白莲,非我真武一脉仇敌,说是世交也不为过。师叔不与师弟细说,自有师叔的道理在。不过师弟可以安心,谁害师弟,此人不会。”
点着头,赵期昌咧嘴笑笑:“有意思,整个朝野都嚷嚷着要收复河套,可鞑虏密探都已来了山东,却都不知,可笑,可叹。”
虚平笑笑:“可这也不正是我等机会?师叔那里已有考虑,若师弟这里得手,会走道门的路子将军情上达天听。说不得,我真武一脉能获得朝廷一份厚礼。”
“哦?”
虚平笑着解释:“道门之中已有消息,今岁皇帝要增天下道籍,估计在两三万之间。”
道门收正规徒弟,不是看自家财力与对方意愿,而是看有没有剩余的坑,有了这个坑,才能安置更多合法的弟子。坑多了,招收弟子也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前朝正德武宗皇帝天纵英才能短短时间内学会梵文,结果京师和尚汇聚,连乌斯藏的喇嘛都过来了,鼎盛时达到两万多人。而现在风水轮流转,该道门抬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