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北曲山山顶下,常信平挥手大喝,三轮箭雨抛射而上,压制着山顶贼军。
这里登山有修出来的路,相对宽阔,每一轮箭雨打击时,赵显等十三名甲士背背藤牌护着肩背、脖颈,双手持枪突击登山。
一轮接着一轮,箭矢告罄前,终于冲杀出一片落脚地,在山顶平台上,赵期昌所部开始与贼军混杀,也能说是追杀。
快天明时,中军、标营主力都已围上山顶,包围负隅顽抗的雕虎洞。
赵期昌试着攻了几次,见贼军战意高昂,也就没再动手,等朱应奎抵达,便以伤亡极大,士气不稳为由交接指挥权,派刘磐所部百余人运输伤员回营。
“狗官!”
队伍中一名汉子咬着木枝见了朱应奎,含糊不清低骂一声,要拔刀,被李孟狠狠踹了一脚。
赵期昌与刘磐并肩下山,走的并不快,刘磐的人运输伤员、战死军士,赵期昌这边的人也收获不菲,人人腰间绑着首级,几杆长枪并拢做扁担,挑着缴获的兵器、各种铁器。
一些家里穷惯了的军士将贼军外袍扒干净,至于贼军的铁锅之类的,都被赵期昌所部拿的一干二净。
最后雕虎洞残敌已被困死,赵期昌让出这个军功,多拿一些缴获中军、标营都没说什么。他们都欠赵期昌人情,战后还要再补偿一下赵期昌。
尽管赵期昌看起来实在是打不动了,可毕竟是主动让出来的,欠下的人情就要还。
中军营地,只剩下各部伤病军士以及山顶剩下的八百多各卫杂兵。能做主的就赵期昌一个人,刘磐所部跟着入营,没人质疑什么。
至于等各部头目回来,见了刘磐也不会疑惑什么。
白庆丰指派着一帮军士如何煮药,又往来帐中查看伤员治疗进展,赵普益统计军功、折损,李羡则对缴获进行记录。
张承甲腰后挂着两枚首级,握着解首刀宰杀七匹夜间受伤的马匹,一刀放血,一刀破肚,随后开始剥皮,忙的不亦乐乎。
赵期昌从伤兵营帐中出来,看着火把聚集的北曲山山顶,他嘴唇干裂,缓缓将盔带解掉,丢到一旁:“刘大哥,总算是消停了。”
刘磐连被烟熏黑,缓缓点头:“是啊,准备车辆、干粮,半个时辰后我就走。咱,登州元宵夜里再见。”
“半个时辰来不及。”
刘磐摇头:“估计路上能遇到戚继光所部,借用几顶帐篷没什么问题。何况,贼军已平,从这里回登州,一路不歇脚,半夜就能抵达。”
赵期昌点头,找到常信平让他准备车辆,为了增加行军速度,他还挤出来五十匹马。随后开始询问伤兵,有愿意现在回去的可以同行。
他也知道刘磐带来的这批‘客军’是惊弓之鸟,一个意外可能就会拔刀子。越早打发出去,就越好。
山顶的战斗一直在持续,中午戚继光所部抵达时,绝望的贼军引爆火药,这声爆炸传了十余里,到中军时已经只有一点余音,这点余音让赵期昌松了一口气。
望着北曲山上渐渐下撤的军队,他眯着眼,希望自己不会成为弃子。
马上的戚继光扭头望着山顶、山坡上陆续下山的军队,心中一沉。随行的其他人急的大喊大叫,那位知府大人坐在马车里督促、喝骂着,一手扶着车上护栏,一手按在脑门稳定乌纱帽,急忙忙向着北曲山赶去。
赵期昌则转身进了一处军帐,刚躺在通铺上,就被疲倦感淹没。
李羡抱着新写好的统计文书进来,见赵期昌入睡,摇头笑笑,扯开被子给赵期昌盖上。
夜幕下,赵期昌被营中纵酒狂欢的军士吵醒,从通铺上爬起来感觉难受,一把解了头上束发绸带,披头散发走出来。
帐外各处都生着火堆,他帐前的火堆上,庆童正烤着肉,见了赵期昌,抄起竹筒走过去:“家主,栖霞那边****的米酒,尝尝。”
赵期昌饮一口,酸酸甜甜的,忍不住又是连喝几口,左右看一眼:“弟兄们损失多少?”
站在火堆对面的白庆丰拱手:“黑旗把阵亡十四,轻伤五十三,没有重伤。”
歪着脑袋算了算,赵期昌道:“那前后我部折了三十四名弟兄,各处弟兄如何?”
近乎一成五的阵亡,这支二百人的小队伍没有崩溃,已经是大胜冲击下的结果。
常信平开口,露出勉强笑容:“此时尚好,估计明日才会有问题。”
赵期昌点头,左手抬起下压,示意诸人落座,端着装着米酒的竹筒,漫步在营中。
一处处火堆,到处经过勾肩搭背的军士,见了赵期昌都恭恭敬敬起身行礼。是赵期昌料敌于先,是赵期昌率部先出军的,是赵期昌先攻上北曲山的,什么都能作假,而他们看到的军功是不会作假的。
漫步来到山顶,这里各卫败兵七八天下来,从一千人变成八百人,登州卫与标营的狂欢与他们没关系,一个个士气如旧低落,运输着柴木搭着架子,一层木架一层先后病死军士的尸体。
“将军!”
临时负责这一片的成山卫一名副千户迎上来,脸上堆积笑容,拱手:“恭贺赵将军新立大功!”
赵期昌神色则是木然,缓缓扭头看这人:“何副千户……营中弟兄如何了?”
何副千户低头,道:“还需调养小半月,眼看着正月快到底了,弟兄们都想着春耕的事情。”
赵期昌听了,又看看搬运中的死尸,这就是典型的待遇差别,这些人不幸战死,连乡亲都没能力让他们回乡安葬。只能烧了,带着骨灰回去做个交代。
想了想,赵期昌道:“这样吧,给你们三日时间打扫周边战场。估计栖霞县这边也要出人打扫,三日时间应该能将所有尸躯收敛入葬。这件差事做完,我给朱公说说,给你们留一千人半月军粮。如此,兄弟们养好伤,回家也能有些盈余。”
打扫战场与尸体打交道,绝对是好差事。周围的乡民想要过来在尸体上捡漏,想干都没机会。何况这是冬季,尸体冻结不会腐化,不会像春夏秋那么危险。
“将军高义!”
何副千户拱手深深作揖,周边听闻的败军纷纷下跪磕头,一千人半月军粮,最少也在七八百石粮食。
赵期昌只是摆摆手,双手负在背后,站在山顶边缘,吹着风站了会,便下山了。
收买军心?他感觉这种事情很容易做,只要把对方当人就行了,前提是手里有足够的资源。
中军大帐,热闹非凡,朱应奎坐在主位,左首第一由王道成变成知府大人,第二是戚继光,第三是张茂,右首第一王道成,次席空着,第三是赵鼎明。
赵期昌踏步进来,让帐中宴会热闹戛然而止,一个个都看着披头散发,衣甲染血,脸上一层烟灰的赵期昌。
赵鼎明赶紧起身,道:“三郎,怎不洗漱一番?快去收拾收拾仪容,莫坏了朱公、钱知府的兴致。”
仗打完了,登州卫自然要夹着尾巴做人。
赵期昌拱拱手:“朱公,下官刚睡醒,急着来大帐,不想冲突了朱公。”
朱应奎握着酒壶斟酒一杯,双手举着,站起,露出淡淡微笑:“三郎为国征伐,领锐士折冲在前。此番破贼于一役,三郎当为首功!来,满饮此杯!”
赵期昌入帐,双手接住酒杯,仰头一气饮下,是百花酿。
朱应奎抚掌轻笑,环视左右道:“诸位也都知道,本官任事登莱以来,鲜少动兵。去岁十月时,倭寇犯我登州,一路烧杀。本官这才督军作战,而与三郎共事虽短,却也极为爱护这个后生。昨夜破敌之策,三郎与老夫筹谋已久,也算是老幼联手相得益彰。今番,当着诸位的面,老夫欲传衣钵于三郎,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钱知府眼皮一跳,这摘桃子未免吃相难看了些,可他一个举人出身的官员哪有资格与朱应奎掰腕子,坐到四品知府,他也算是到头了。
也跟着笑着,一脸和煦微笑打量赵期昌,又对朱应奎道:“恭贺丽明贤弟门下新添一麒麟儿!”
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串红玉挂坠,笑着:“老夫能观此礼,也算幸事。”
朱应奎故作不快瞪一眼赵期昌:“怎么?三郎看不起老夫?”
赵期昌赶紧跪下磕头:“蒙师尊看中,弟子惊喜又惶恐,不曾有冒犯师尊之念。”
帐中二十余人起身,纷纷拱手道贺,赵鼎明、张茂的脸都笑红了。
朱应奎笑呵呵将赵期昌搀起来,环视诸人笑道:“即在军中一切从简,三郎速速入宴,莫让诸位久候。”
“弟子遵命。”
赵期昌起身,对着朱应奎拱手,后退两步,这时候王道成起身,坐到右手次席,拉着赵期昌落座,还对赵期昌点头,低声笑着可帐中都能听到:“三郎且坐。”
接着,王道成又说:“诸位也知,本将乃是王屋山人。前年离开大同回乡,而三郎就在莱山周边独力讨生计,拉扯两位幼弟。本将那时,操持父祖基业,也就是在山中牧蜂。得知三郎如此孝悌,与三郎也算是患难之交。”
说着斟酒,王道成一脸感慨:“诸位还不知,本将早年时是南京刘大帅帐下亲兵,而朱道员与本将也就隔了一个院子,这就是缘分啊。诸位说说,本将该不该做这个观礼长者?”
钱知府急了,没想到里头还有这么一重原由,手里握着红玉挂坠道,语气颇有耍赖的味道:“王将军,这可抢不得,老朽也算薄有名望,今日让给了王将军,老朽还有何颜面立世?”
拜师礼要有见证者,其中还必须有一人长者。若朱应奎将来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教导或者不合适教导,这位长者就要负责帮着教导,或解除这段师徒名分。
师徒关系是仅次于父子关系的一种关系,作为观礼长者,自然也能算是师叔之类的人物。通常都是由做师尊的这边的知己、亲友担任,或者是弟子一方的长者。
王道成将酒递给赵期昌,道:“钱知府,这里有三郎的兄长,还有岳父,算起来您抢不到这个,也不算离奇。”
钱知府轻哼一声,花白胡子抖着,看着朱应奎:“丽明贤弟,愚兄在任上与贤弟也是配合得力,私下也是通家之好。这个观礼长者让与他人,愚兄可不依你!他日回到江南,老朽必让你好看!”
朱应奎故作苦笑,抚须:“常青兄都如此说了,小弟自然是怕了,就依兄长。”
赵期昌站起来,双手端着酒盅,对钱知府深深作揖:“弟子敬钱先生。”
钱知府也抚须,点出赵期昌言语错误之处:“下回要改口,称呼余为常青先生,莫记错了。”
“是,弟子知错。”
一场庆功宴会,又变成拜师宴会,赵期昌低落的神情始终挥之不去。
钱知府看着别扭,微微侧头问戚继光:“怎么三郎似乎不喜?”
戚继光也低声回答:“三郎所部此役阵亡三十四,带伤过百。”
“倒是个怀仁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