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期昌的信很重要,戚继光也不敢流传出去,这涉及到的是捕倭军内部事后分赃。他可以给捕倭军内部掌事人看,不敢给于学文看,尽管于学文看起来很关心赵期昌所部安危。
这份信戚继光递给赵鼎明,赵鼎明看完后骂道:“胡闹!”
信中意思很明确,浑水摸鱼的登莱各卫遭到迎头痛击,必定纷纷撤离是非之地。而王道成威严大损,已不受军中将士信任,这个人已经无法驱使各路杂军当炮灰。现在整个登莱地区,唯有登州卫捕倭军敢战。
这就是机会,只要按兵不动,自有人上门挨宰,狠狠勒索一笔好处费,再出兵不迟。
赵鼎明看来赵期昌为了捞钱简直疯了,捕倭军上下那么多人,赵家按照比例、军功分,也就拿个两三成而已,犯得着如此冒险?
毕竟,在前线是赵期昌、王文泽,不是捕倭军各家,没道理自家人冒险,到时候所有人一起坐下吃肉!
于学文要看信,伸手过去田启业只是对他摇摇头,转手递还给赵鼎明,又回到戚继光手中,戚继光道:“赵副千户所言,虽有风险,可对卫里而言若做的好,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说着看向赵鼎明,赵鼎明不答话,田启业脸色严肃:“事情的确大有可为,可放着三郎不管,终归不是个事儿。”
于学文皱眉,干脆嚯的站起拱手:“捕倭军的事情,与我于家没甚关联。但于二欠赵家兄弟一条命,不若明日于二率本部弟兄押送一批粮草增援赵家兄弟。”
戚继光右手搭在桌案上指尖交替弹着,他与所有人的压力是一样的,北曲山贼本就战绩辉煌,更是一口气打崩官军六千之众,如此威势摆在面前,如何抉择是非常考虑勇气的一件事情。
搁在往常,这种难啃的对象只要不去攻打县城为恶太甚,基本上官军就默认这伙人存在。如果机会合适,说不得还会招安引为袍泽友军。
可这伙人得罪的人来头太大了,一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
各卫被打崩撤军也是必然,中军标营那里说不得还要因为指挥失利问题发生一些纠纷,可仗还是要打。哪怕中军标营后撤,还是要打。
数遍山东,战兵营都被何鳌得罪一空,指望他们出力别说这些人原因,何鳌也丢不下这个脸发军令。而登莱地区,此时只有卫里捕倭军还有元气再战。
闭着眼睛,戚继光不断衡量,再三确定自己的判断,认定捕倭军如果退缩,何鳌、盐商会用各种法子逼迫捕倭军一战。
那事情最终还要落在捕倭军头上,躲不掉的……
缓缓睁眼,戚继光道:“如田千户所言,的确不能坐看赵副千户孤军苦撑。既然于副千户请战,士气可用,这增援先锋的差事,就交给于副千户了。”
于学文重重抱拳,低头昂声:“掌印安心,下官必与赵家兄弟同进同退!”
戚继光点头,看向赵鼎明:“所需运载物资多少,赵镇抚拿个章程出来。明日一早,便出军吧。”
一夜无事,第二日一早大军惨败的消息传到历城,正刷牙的何鳌气的跺脚,一把将软玉牙刷摔成两截。
而北曲山这边,形势继续变化。
一早在帐中练剑的赵期昌被庆童呼喊,他出来时就见北曲山南坡,一支百余人队伍牵着马匹缓缓上山。
庆童指着:“家主,今日一早天没亮时,城那边差点又打起来。正上山的是蒙山环眼豹子刘可,这人带着人马从后袭杀金山左卫,杀十几人惊退各部,剁下首级扬长而去,说是要做那拜山投名状之用!”
赵期昌看着渐渐登上山顶的刘可部马贼,咧嘴,稍稍诧异:“县城那边好说歹说四五千人,就让这刘可杀人后,这么走了?”
他咬字极重,几千人聚在一起,还让人家冲过来把人给杀了?还将死者脑袋给割了?
庆童也一脸无奈:“听中军信使的话,就是这样。各卫又将中军给堵了,昨夜又有几十名伤员不治,这帮人天没亮就鼓噪齐拥而上,险些冲破中军营垒。”
说着庆童咬咬下嘴唇,似乎很犹豫的说:“家主,刘豹子从背后袭杀,杀了十几个……据说,各卫人马争路逃跑时相互践踏,死了足足几十个人。”
察觉庆童话里味道不对,赵期昌扭头望过去:“你是咋想的?”
庆童左右看一眼,低声道:“营里弟兄都在说贼军厉害,眼前有刘豹子带人拜山依附,说不得明日又有人按捺不住带人上山。眼看着各卫要走,而贼军日益强盛,恐怕这仗打不得了。”
赵期昌皱眉:“你们想错了,其实北曲山上的贼人越多越好。”
庆童抬手轻轻拍一下脸颊,摇摇头急着说:“家主,不是小的怯战,而是营中弟兄们有了想法。”
“不怪你,咱说的是实话,真的希望北曲山上贼人越多越好。彼越众,也就越杂,彼可谓是人心不齐,号令不整。再说了,一个个带人上山固然威势隆盛,可都是带了一张嘴上山的,上去吃土还是吃石头?”
说着赵期昌转身回帐:“帐中议事。”
没多时,帐中就被挤满,赵期昌看一眼问:“白、李二位先生呢?”
说着,看向陈明理所在的位置,陈明理与颜植都不在,又看向中军书吏赵普益。
赵普益一夜时间神色憔悴,抿抿发白的嘴角:“二位先生去了城中,陈哨官领着颜总旗在外巡哨,不在营中。”
赵期昌缓缓点头,接住庆童递来的竹筒道:“今早县城那边儿的事情想必营中也都知道了,蒙山的刘豹子带人上山了,还大大的落了中军面皮。想来,贼军威势上涨,营中弟兄有了一些想法。”
“诚如弟兄们所见,前夜官军大败,损失不可谓不惨重。可都抠心自问,这与我登州捕倭军何干?自我捕倭军重建以来,要军械有军械,要粮草有粮草,顿顿好吃好喝,日日操训严整。我捕倭军是一支好吃好喝,有称手杀敌护身兵甲的精锐,不再是乌合之众!”
“贼军大破官军不假,可没伤我部分毫!”
“再说我部充为先锋,本就是来与北曲山贼干仗的,不是来见各军战败,就落荒而逃的杂军!”
饮一口茶水,赵期昌看着沉默众人:“嘴皮子说的再好,可大伙不信我也是没奈何。那咱就说说敌我双方,有一点是肯定的,在各卫遣散问题没解决前,中军会被困死在县城那边。而此时,我部就是孤军,外无援军的孤军。”
“其次,你们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自己、麾下弟兄身上穿的,手里拿的东西。若不是瞎子,都能看明白,我部的军械优于贼军,又占有地利进行固守。只要握紧手里的家伙,贼军对我部也是没奈何。”
“再想想,若中军标营也拿北曲山贼没法子,上头那个姓何的巡抚要急着平贼,到时候左右也是我登州卫的事情,这是跑不了的事情。”
“再说说今日那带人上山的刘豹子,大伙也都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今日有刘豹子,明日就有张豹子、王豹子带人上山。我要说紧要之处也在这里,那刘豹子百余人冲击三四千人取了个投名状,那其他豹子呢?”
“此时我部孤悬,若是后撤只能向北,一路无依无靠。若是某只豹子半路设伏,弟兄们失去营垒、地利之固,又陷身伏击,谁能逃走?又能逃走几个?谁又有脸丢下弟兄逃回去?”
“事情很明显,这营垒就是我部唯一的生机所在,也是弟兄们的坟墓。唯有坚守待援,才有生路。也只有坚守,才能以弓弩之力杀贼于百步之外。贼军再多也是肉长的,且多无甲,击退贼军几次,我部自然安稳无忧。”
“故而,眼前我部最紧要的就是稳定军心,不可自乱阵脚为贼所乘。至于破敌,我已有良策,甚至巴不得各路好汉涌上北曲山。北曲山上的贼军越多,越容易击破!”
赵期昌将自己想说的说完,端着竹筒慢悠悠饮茶,目光左右打量着。
王文泽还是一脸忧愁:“话虽如此,也占着理,可怎么给下面弟兄说?”
放下竹筒重重磕在桌上,一声闷响人人神情一振,赵期昌反问:“都是领军当头儿的,这点事情都办不妥当还当哪门子的军头?将本将的话一句句传下去,都让弟兄们好好想想,让他们明白,后退就是死路!唯有坚守,可见生机!若这点事情都办不妥,不若此时大伙就散了,各自逃命免得让贼人一锅端了!”
赵显轻咳两声道:“诸位,我军出征时真武帝君庇佑,卦象大吉大利。前夜诸军各卫惨败,我部得天之幸,有赵将军指挥,这才安若泰山。而此时,各军败退中军无力动弹,可见这大好的军功就是上苍给弟兄们留着的!何况,赵将军已有破敌之策,机会适合自会相告。”
环视一圈,赵显询问:“信不过赵将军,难道还信不过真武帝君所示卦象?”
张承翼很是丧气点头,他脸红,他也被贼军威势和今日变化给吓着了,想着退军与主力部队汇合后,再折返过来。
其他人也相互看着,对赵期昌先后拱手。
说实在的,赵期昌也有领军后撤的心思,可他担心这一撤将所有将士的心气给一泄而空。军心就是这么锻炼、煎熬出来的,军心不是多能打,而是抗压能力。
不管下面人能撑多久,赵期昌必须自己先撑住,他抗压成功,才能指挥全军抗压。他若泄了战意,那所有人都就完了。
他现在已经断定,甚至盯上自己所部,盯上自己所部钱粮要做投名状的人已不止一股。他现在的兵马将是所有贼军和有心做贼人的眼中钉,只要将他拔除,面对此时的混乱的中军,贼军解决起来不会太复杂。
甚至一个贼军冲锋还未接战,王道成的中军标营将会被各卫败军冲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