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北曲山雕虎洞。
官军一直没有攻山,中军标营还在操训中,只是调来的辅军越来越多,金山左卫、威海卫、成山卫、靖海卫先后派遣的捕倭军被王道成指派为辅军,陆续加入到封锁北曲山序列。
加上登州卫捕倭军、大嵩卫、雄崖所、即墨营,此时北曲山四周光杂军就有六千之众。如此多的辅军,也让登州卫捕倭军显得平凡,赵期昌也就消了装病的意思。
都没想到,何鳌竟然这么狠,动员了如此多的辅军,为了军功实在是太拼了。
此时,北曲山一共只有七百人,形势对比鲜明,山上落草想要干一番事业的好汉们,也都察觉到事情可能要遭。
刘磐身披铠甲,站在山顶边缘眺望,眼睛眯着。一脸络腮胡子被风霜染白,呼出一口口白气,看着山下渐渐而来的一行人。
独角兕王平抵达山上,喘着大气拱手:“哥哥,姓徐的变卦!”
他双目泛着一种茫然,又有些可怜兮兮,仿佛股市崩盘被套牢全部身价还欠款无数的可怜人,等待着刘磐做出救市的决定。
刘磐垂首打量:“说,怎么个变卦法?”
王平对刘磐身边两侧的各位头领拱手,咧嘴:“人家说不认识咱弟兄,以往的买卖压根儿就没做过。收下的订金,也不认账了。”
顿时一名带着弟兄投奔而来的悍匪红鼻子拱手,义愤填膺嚷嚷道:“哥哥,姓徐的不讲道义,咱得教训教训他!让他识得咱弟兄厉害!”
“是极,只要哥哥一声令下,小弟今夜就抄了他大帐!让这小老儿,脑袋搬家!”
脸上有青色胎记,以青面兽为绰号的杨二四抱着一杆红缨枪拱手,昂着脑袋雄赳赳气昂昂。
刘磐听着耳朵疼,抬起手臂压了压,笑道:“诸位弟兄,姓徐的见大事不妙,想甩开咱弟兄未免想的太好。再说,咱估计着人家也做了准备,今夜袭杀过去正好如老贼所愿。不过,老贼今夜有准备,咱就挑没准备的开刀。”
说着刘磐大步离去,站在山坡东边指着若隐若现的成山卫营地,环视左右笑着:“诸位弟兄请看,那是成山卫捕倭军营地。营垒扎在山窝固然避风,可也无险可依。虽一旁有金山左卫,可今夜咱给他来个两路齐攻,一虚一实!”
“王家兄弟带人,多竖火把威吓金山左卫,其他弟兄齐攻成山卫。断其一指,姓徐的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事了。吃了咱们的,爷让他吐出来!”
山中存粮不足,刘磐找一直合作的大嵩卫买粮食,结果被拒绝。此时必须打一仗,能抢些粮食更好。
而赵期昌所部此时驻扎在北曲山北,背依山坡面南而立。不是重要山路口,可山坡下就是一座山间小湖泊,是北曲山贼重要的水源。实际上人家有山泉,根本不缺水。
赵期昌驻扎在这里,纯粹是王道成的意思,他还挺照顾赵期昌的。他觉得北曲山贼一定会突围,受攻击目标多是沿着山路各处路口扎营的辅军。
一共十二支辅军扎在周围,多的六七百人,少的四五百人,拢共五千多人将北曲山四周山路彻底封死。从形势上看,北曲山贼的确要完蛋了。
甚至王道成还希望北曲山贼突围,毕竟北曲山太大了,攻山难度太高。上山主要道路,贼人又浇了水,路面滑的走不动弹。
而他的主力部队就驻扎在南面大嵩卫背后,就等操训好后,在正月内解决战斗。否则到了二月农耕时,各处辅军可就要急着回家去农忙。
下午时分,中军标营飞骑信使例行抵达登州卫营,赵期昌得报后将准备好的报告公文捏着,出帐迎接信使。
信使王亨,王屋山王家村人,王道成的族人、家丁。这个王家村人近半人迁移到赵期昌那里当附属,这个信使王亨与赵期昌也算熟悉。
“赵将军,中军密令。”
一见面,王亨低语,掏出中军公文递给赵期昌,然后抬头笑着:“我家将爷备了酒水,明日还请赵将军赴宴。”
赵期昌将自己写好的公文递过去:“好说,兄弟歇歇脚,请。”
“谢赵将军好意,可您看……”
王亨说着拍拍挂在身上的包囊,赵期昌略带遗憾道:“那也要吃喝一点暖暖身子,可公务要紧咱也不好强请,稍等片刻。”
很快,王亨拿了一葫芦酒水和几枚热馒头,纵马离去。
返回帐中,赵期昌翻开公文皱眉,北曲山贼要夜袭成山卫营地,王道成命令他在成山卫方位起火时,率军与驻扎南官山村的即墨营一部抢山,断贼归路。
“中军议事。”
将公文甩在桌上,赵期昌大步出帐,看着北曲山北坡连绵高山,还是忍不住吸凉气。
脑海中思索,中军能得到北曲山贼动向,说明有内应。可李孟这个人表现出来的作战效率,也不是个庸人。能将盐商运盐队伍打的乱了手脚,可见行动保密性是很强的,不会被人预料到。
很快,帐内挤得满满,中军军令转手一圈,赵期昌道:“中军军令诡异,估计北曲山上有内应。我所虑者,便是贼人声东击西。”
一帮人还在消化这个消息,王文泽开口:“或许中军也考虑到这一点,不论贼人打何处,山上空虚是必然。”
这一点是肯定的,其他人点头之际赵期昌反倒抬手,眼珠子左右转着沉吟:“嘶……若不是庸人,都能看到这一点。可贼军就等咱一头撞上去呢?”
北曲山不是一般的大,山路就那么点人挤人,突然遇袭必然大乱,然后就被砍瓜切菜了。
张承翼心中不确定,疑惑道:“不至于吧?”
赵期昌反问:“李孟真那么好收拾,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见没人开口,赵期昌继续说:“谨慎行事才能保住弟兄们的命,虽说五六千人已围死贼人,可至今不敢攻山,可见贼人威名厉害。围困后不敢打,还是得到贼人动机才做出反应,说明此战我军被动。打仗最重先手,让人牵着鼻子走,绝无好下场。”
张承翼撇撇嘴,也没说什么,赵期昌看向其他人,常信平开口:“谨慎无大错,若成山卫起火,我军便依令而行,跟在即墨营身后。若山上空虚,就一同攻山,若即墨营大败,也好做个接应。”
赵期昌点头:“还有无别的说法?”
周围辅军扎营,都是两两一队互为犄角。赵期昌所部远不如即墨营离的近,跟在即墨营身后行动也合情合理。
随即确定出兵方案,陈明理、常信平,张承翼三哨出击,其他留守。
没多时,即墨营驻扎在南官山村的千总吴忠明派人传令,让登州卫捕倭军为后队,掩护他们,来人还送给赵期昌一把刀以示感谢。
对于这位吴忠明千总的行为,赵期昌报以冷笑,他愿意当后队是避免损失,人家的意思是用一口好刀收买他,让他识趣不要争功。
甚至还担心赵期昌不服气,来人点出彼此方位,相距十来里山路,捕倭军想争也争不到这个前队。
北曲山,随着天色渐暗,也做好了战斗准备。
刘磐一个人站在山顶东面,眺望成山卫方向,虽然视野清晰主动权在手,可他知道那里有一个大坑等着他。
如果可以,他会抛弃所有人独自潜逃下山,可他舍不得大部分弟兄。尽管这些弟兄他都不敢信任,可就是舍不得。
若赵显在这里就好了,派赵显下去联系赵期昌或王道成,他还有突围的希望。
“虎爷!”
李孟走来,四四方方的脸满是漠然,扫一眼东面成山卫扎营的史家村方向。
刘磐扭头:“兄弟,山上有内鬼。别看山下一片平静,据咱估计,此时已张了大网等咱撞上去。”
李孟一点都不意外:“俺知道,虎爷的意思是怎么弄?”
刘磐摇头:“兄弟,破敌在我看来易如反掌。我所虑的,是怎么给弟兄们找一条活路。找这条活路前,咱要揪出内鬼,不杀这人,弟兄们也就无生路可言。”
李孟垂首沉吟:“虎爷要揪出内鬼,俺更想知道虎爷指的的生路是什么?招安,还是旁的什么?”
刘磐摇头:“咱的确有官面路子,可招安的路子走不通。咱可以单骑走脱过自己的日子,留着只是想给弟兄们一条生路。”
没人会接受他们的招安,甚至投降也会被处决。
要杀他们的不是朝廷,而是盐商。
李孟抬头,长呼一口气:“不招安就好,虎爷需要李孟做什么?”
“先杀内贼。”
刘磐吐出四个字,看着李孟轻轻一叹:“兄弟,若你愿意,我带你走。你我两人,去西南投奔我兄,他日也能有一番事业。”
李孟不逃,绝对死路一条,不杀李孟,这场军事活动就不会停歇。
李孟伸出手,看着两手掌心厚厚茧子,自嘲笑着:“害的诸位乡亲父老惨死,李孟有何颜面苟活?”
刘磐沉默片刻:“兄弟,内鬼可不止一个。可能外通官军的,能有二三人。咱能杀一个,若杀两个必然人人自危而内乱。也不瞒你,我兄是四川卫指挥使,土司官。到了四川,你我兄弟成家立业不是问题,兄弟也好传承祖宗香火。”
李孟微微心动,苦笑:“虎爷,俺知道你有大本事。而李孟,也有求生之心。可李孟,必须要给乡亲们一个交代。”
刘磐盯着李孟:“兄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若愿意跟我走,咱就带着弟兄们狠狠杀一顿。咱以十年为限,将来回山东再狠狠杀他个血流成河,将那些吃人饭不做人事的混蛋抄家灭族!”
“何况现在兄弟求死,也只是枉死毫无意义。苟活十年,说不得大仇可期。”
李孟面容扭曲,片刻后问:“虎爷,需要李孟做什么?”
这是第二次重复这句话,意义可不同于上一句。
“好,就让你看看哥哥本事如何。”
狠狠拍拍李孟肩膀,刘磐笑着离去,李孟眉头紧皱着,心中百味杂陈。至于破敌办法,在他扎根北曲山时,就想到了。何况,他非常的了解王道成这个人,这个人若真有大本事,也不会被刘家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