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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实在是一条不起眼的街,狭长而简陋。没有任何修饰的简单店面和如牙齿脱落般时有时无的江段护栏使这条街看起来显得更为破败。没有了往日的喧闹与人迹,这条街顿时成了一条“穷街陋巷”。
我慢慢地转着轮椅,找了一处有护栏的堤段停了下来,靠在护拦上,俯看着此消彼长、不断翻滚着的江面,江面上被风卷起的浊黄的波浪不时地击打着江岸。我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纵身往下跳的欲望,死对我来说太有诱惑力了。
这个世界每天无时不刻都有人出生,有人消亡,但并不见得每个生命的降临都会带来欣喜,都会有人祝福,有人期待;也并不见得每一个生命的离去都会有人感到痛心、惋惜,恋恋不舍;并不见得每个新生的生命成长之后都会庆幸自己的降临人世;死亡对某些人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最好的解脱。有太多的时候我想就这样一跳了之算了,不必再这样辛苦而卑微地活着;不用再为心中那遥不可及的梦而苦苦挣扎;更不用再受愧疚悔恨的噬咬与煎熬;不用去管人言有多可畏;也不用再去面对家人的摇头叹息。
可我不能啊!我可以死,但不能让我的尸首暴露在公众视线下,供人们指指点点,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的家人扑天抢地地哭喊,一起被人指指点点。我们家不能再出这样的事了,我们家不能再一次淹没在人们的品水之中了,这个家再也没有人能承受得起了。
如果我能沉尸于水底,永远不暴露于阳光下,不暴露在世人的视野里,或者说能有一种死法能让人悄无声息地从人间蒸发,我想我会义无反顾地投奔于死亡的怀抱的。
当一个人的存在已经成了自己和他人的负担,生命其实早就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可我不甘啊,不甘我的人生还在一无是处、一事无成的时候就划上了休止符;我想让我的家人以我为荣,我不想成为他们心里那块永远好不了的伤疤,不能被提及的隐疾,永远卸不掉的负担;我要向我的家人、世人证明我的人生价值,我生命的意义。
我现在还不能放弃。
凛冽的江风冻得我的脸隐隐生疼,我拉高了羽绒服的领子和围巾贴紧自己的脸,同时也收拾起自艾自怜的情绪,远眺对岸。
从这里隐隐地能看到对岸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那是这个城市的另一繁华地段——江滨路。我刚搬来时那些楼都还没有盖起来,江滨路也远没有现在这般繁华,这几年也是这个城市发展得最快的几年。到了晚上,对岸霓虹闪烁,灯火通时,水光倒影。尤其是江中的岛屿——江心屿,犹如一颗镶嵌在水中的夜明珠,俨然成了上海的又一个外滩。
都说仁者爱山,智者乐水。相比较而言,我更偏爱于水。一个人如果久居于山水间,应该多少会沾点自然界的灵气吧。我同样久居于水畔,却没有杨澜《凭海临风》时的那份淡定与闲致,更没有《蓝色生死恋》里的那般唯美与浪漫。人生真是极大的讽刺啊,环境相近,心境与际遇的差异却是如此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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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不用开店门,我一直强逼着自己不打开电视,强逼着自己坐到笔记本电脑前,强逼着自己打开Word文档里我的小说稿——《宁馨的人生》,我头疼欲裂般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强逼着自己写点什么。尽管这样,收效还是甚微。这会儿我的思绪又飘到了家里。家里今天摆正月酒。我想一定热闹得很,如果今年有“迎佛”的话就热闹了。只是这种热闹与我是天生格格不入的。
(注:迎佛是我们当地的一种带有宗教性质的牵马**活动。由村民自主出资规定数额的钱款认下一匹马,由专人负责服装、化妆,装扮成神仙坐在马上,由专人牵马,专人在前敲锣开道,浩浩荡荡**走过村镇里的各条要道及几户村**合设的摆上贡品的坛。迎佛队伍经过时村民还要在家门前、店门前挂红、放鞭、焚稻草。要道、坛大的地方一般不止走一遍。**队伍的规模大小由出资人的人数决定。)
其实一个人住在这里,最难挨的不是年关时节这几天的孤单和冷清,而是进入汛期刮台风时。那些发出诡异的呼啸声的台风,刮得卷闸门哗啦哗啦直响,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将这扇门给卷走。我恐慌地睁眼无眠到天空微亮发白,然后再疲累地昏昏睡去。不仅如此,还要随时提防着脚下会不会有“水漫金山寺”之险。
来这以后曾经就被淹过一次,所幸那次淹得并不是很厉害,只淹到小腿肚这儿,店里的东西由于事先都已收到高处,床也堑高了,倒没什么损失,只是停业了几天。隔壁店里的人都乘着这个机会把要洗的东西都搬到街上,看着他们卷起裤管泡在水里洗得洗,涮得涮,恍惚间有一种仿若置身在水城、水乡的奇妙感觉。
都说人因梦想而伟大。这话自然是不假的,一个没有生活目标和理想抱负的人,与一具行尸走肉是没有区别的。一个再卑微的人在心底也总会有他自己的“伟大理想”。可如果这个人的这个梦、这个理想过于伟大、过于崇高,而这个人的现状离梦想的差距又实在过于遥远,那么这个人在世人的眼中就会是一个痴人,傻子,痴心妄想的人,从而沦为别人的笑话、笑柄。毫无疑问,我就是这样的一个痴人、傻子。
长久以来,我一直有一个梦,一个当作家的梦。这是我一生渴望而遥不可及的一个梦。我一直试着想写一部小说,把一个人与命运、与人世的抗争,追求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的过程完整地展现出来。
并非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活地非要往文学这条“羊肠小道”上挤,我也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也深知以我的水平,我的才能,显而易见的,必是摔得粉身碎骨,尸骨无存。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人想当一名作家,谈何容易啊!简直是痴人说梦话。怎么能不令人发笑,连我自己都要笑出来了。可是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适合于我,还有什么能让我坐在家里不用面对任何人可以尽情地编织着自己的美梦,又不用担心饿死,还有什么能让我卑微的生命瞬间变得尊贵而有价值。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惟一的有意义的人生。除了这个,任何形式上的成功对我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它不仅是我人生全部的希望,更是我生命的救赎。
如果有一天我的这个梦碎了,醒了,我想,我的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也就随时可以结束了。除了这个梦,我一无所有。
我不是那种游走于文字之间怡然自得挥洒自如游刃有余的人,不是我不想而是做不到,一种能力上的不能到达。写作对我来说并不是一种身心的愉悦,而是一种脑力上的极刑,一场痛苦的精神拉锯战。我写东西犹如在病奶牛身上挤奶,很是吃力、艰难。但我又没有头悬梁锥刺骨的毅力与决心逼自己奋进,这些年来总是写写停停,又停停写写,然后写的那点可怜巴巴的文字还不够自己修改。
我的这篇小说从构思到落笔已整整五年了,自从我有了电脑以后,动笔至今,连小说名都改了三回了,叙述方式也已换过二次。刚开始我想完全以日记体的形式来写,后来发现行不通,首先是我必须要考证每件所写进去的社会时事发生的确切时间,这很麻烦;其次,小说的有些故事情节跨度很大,不可能每天都记录下来。
我何尝不劝告自己,赶紧写完吧,不能再这样浪费时间、消耗生命了,毕竟我也已不再年轻。我总是给自己设定很多目标,设定完稿的期限,然后又一个一个地推翻掉,再一次次地重新设定。
我想我是个太娇宠自己的人。为了逃避这种酷刑,我会给自己找出种种的理由,一拖再拖,明日再复明日,所以至今我的小说还只是一个框架和开头及一些零星碎片的情节。尽管故事、人物和情节早已烂熟于心,无奈能力不济,笔力不及,我恨不能有一支马良式的神笔能助我天成。
我想有一天注定我人生一败涂地的不是由于我的能力、才气不够,而是我的惰性和为自我开脱的劣根性战胜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