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四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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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失去所有的心情

“现在想来,我最感激孙老师的就是这一点,”张浩望着窗外,研究着雨丝,他有棱有角的脸在淌着雨水的兜帽里显得异常憔悴:“既不怕我,也不哄着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

说起来简单,其实背后顶了多少同学和家长,甚至学校领导的压力,可想而知。

可成果却是斐然而有效的。

张浩本就不是个顽劣根性,他不过是有时候得不到尊重和理解,又因青年人血性大,耍耍小脾气罢了,校长室的那件事他自己也吓了大跳,过后悔之不及。

本想给校长道歉,可一看到对方那张冰冷无情的晚娘脸,他又控制不住地拗起性子来。

孙老师的理解让他再次慢慢融入集体,都是少年青葱时,有什么大怨大仇的不能化解?张浩自己也很争气,学习上一向拔得头筹的他,体育也强,从前不屑于在校篮球队出力的他,竟肯低声下气求了教练加入,孙老师也替他说尽好话,终于获得了教练的首肯。

三个月后,张浩领着众人打败了他市的有力对手,赢得了全国高中篮球联赛的冠军!

然后,他又在孙老师的鼓励下,加入了数学社团,英语自不必说,有家族背景,他远比一般同学要强,于是孙老师又替他报名,到北京参加了全国高中生英语辩论大赛。

就是在那次比赛中,他的逻辑思维能力和语言能力得到极大施展,最后大获全胜,替学校赢回金杯不说,自己也得到最佳辩手荣誉。

也就是在那次比赛中,他引起了国内著名高校领导的注意,并向他伸出橄榄枝,愿意以免考保送的条件,引他入麾下。

“想不到你这么厉害。”木子注意地看了张浩一眼:“不会是故意在女孩面前吹牛吧?”

当然不是。

这一点张浩知道,木子也知道,而她这所以这样说,只为舒缓气氛,因觉得张浩的语气越来越沉重,完全没有提及自己荣誉时的喜悦,反而意兴阑珊,甚至还隐有后悔绝望之感。

张浩没有预兆地叹了口气。

夜色笼罩了他的全身,黑暗中,木子只能隐约看见他的侧面,却不知何故清晰地看见,戾气尤如火焰般,在他漆黑的瞳仁里,浓浓的静静的燃起。

“我倒希望是吹牛,希望那一切没发生过,我没离开过学校去过北京。因为只要这样,我就不会离开孙老师身边,她也不会因为那件事,逃匿到现在。”

那件事?!

木子马上想起孙茨华的话来。

一位与我同姓的女教师,在丈夫被杀后逃匿,到现在依旧没有归案。而案发后半个小时,在她逃跑经过的路上,一名与张队同校同级同班的男生,死于车祸,凶手肇事逃逸,同样至今未能归案。

“没错,”张浩不看木子,却立刻猜出了她的心思:“那两件事是同一天发生的,那一天,也正好是我去北京参加比赛的日子。”

一夜之间,他失去了两位在艰难岁月时支持自己的人。

一夜之间,他又回到了举目无亲的地步。

父母虽在,却远隔千山万水,触手可及的,只是朋友冰冷的尸体,和耳边不断滋生的,对孙老师的妄测和诋毁。

“你不相信人是她杀的?”

张浩又苦笑一下。

推理社强人就是不一样,马上直逼重点。

“为什么她要杀自己的丈夫?没有理由。还有,师子涵也是她的学生,为什么他会在半夜时分出现在无人的街道中央?”

多少年没这样直接吐出好友的名字了?

张浩有些不安,因这一次说出口来,心里竟没有预期中的难受。

木子望着张浩的手,指尖慢慢从烟身上划过,然后再划过,修长干净的大手上露出茧和疤痕,看得出,不是一般人的手。

也看得出,十五年来他经历了些什么,而他当警察的初衷,只怕也正在这里。

“身为刑警,你听过多少不合理完全说不通的动机?”木子提醒张浩:“有些感情是一回事,理智又是另一回事。”

现在轮到她给自己说教了?

张浩还是苦笑,回头看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头顶倔强地耸立着一座发髻,黝黑发亮,跟它的主人一样,牢牢守着自己的位置,半点也不够妥协。

“不是合理不合理,是完全没有理由。这件事我跟了很久,甚至在能接触到档案的第一时间,就调来了案情简报。没有理由,没有任何理由。孙老师跟她丈夫感情也许说不上如胶似漆,可也绝没有要杀他的动机。”

重重叹了口气,张浩轻轻转动起指间的香烟来。

“还有子涵,如果真如人们的推测,孙老师逃跑时撞伤了他,以孙老师的个性,不会不通知医院,甚至打个电话也行。她爱学生如同爱自己的生命,不会如此弃之如履。”

香烟平稳地在他结实粗粝的指间穿行,一瞬间木子竟被这小小的把戏吸引,视线在他手上驻留着。

张浩的手背手臂皮肤颜色略深,但衬衣领口露出的一小截肌肤却很白皙,可想而知是因职业而改变了他的肤色,虎口和指腹的茧也很厚,当然也是因为握枪的关系。

静静聆听着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声,木子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不知十五年前的他会是什么样?如此一想,竟不合适宜的有些心动。

“我就是不服,”张浩却看着外面的雨,大雨哗啦啦砸在车窗上,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阴沉水雾里:“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位老师,竟会遭此横祸?什么人要如此狠心地毁掉她?其实不管是死是活,她原本美好的人生都完了,算算年纪,今年也不过四十岁左右,却已经亡命天涯十五年了。”

“那你查出些什么了么?就这么相信她是被人陷害?”木子竭力不去深想眼前这个男人青葱的模样,却无法自拔地一直将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

也许是相同的遭遇使然,她觉得自己跟这个男人,心灵之间,在此刻,彼此贴近了许多。

张浩默然。

这些年,要说查出什么,倒也有些枝枝节节,可要说接近真相了,那还差得很远。

孙老师当年跑得突然,正如这整件事发生得一样突兀,没人知道头绪,因此也无从查起。

都只当是普通夫妻间口角,因而造成失手,然后逃匿,没从别的角度考虑,直到张浩接手。

可那也是十年之后的事了,有很多当年可能发现的线索,早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殆尽。、

至于为什么相信孙老师是被陷害,张浩长长地吸了口气。

“你的直觉,一定一向都是很准的吧?你也一定,一向都很依赖自己的直觉吧?”

木子意外地看着张浩。

警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她刮目相看。

专业人士,不是向来自诩要靠证据动机时间链这些明面上的东西的么?!

张浩回视她一眼,深邃俊朗的容颜含着若有所思的笑意。

“其实,我也很信直觉的。”

孙老师跟他情同母子,在他最艰难的时刻扶持他帮助他没有放弃他,心善得不说拈死蚂蚁这样的俗话吧,至少举刀伤人,是有些困难的,更别说用斧头砍死自己的丈夫了。

且不只他一个,当年班上三十几名学生,几乎一面倒地没人相信,孙老师能做出这样疯狂而残忍的事来。

“细节不说了,总之这个案子里有些东西,一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当然在没有明确证据之前,我无法确定地说,孙老师就一定是被人陷害,可直觉告诉我,动机不明,手段不符,这事,绝不可能是她干的。”

木子本能地点头:“人性是不会变的,再气到极处,也不可能一瞬间美女变野兽。”

张浩笑了,这一笑是真诚而来自内心的了,跟刚才严厉冷毅的模样便顿时判若两人。

“能给我说说你的那位发小么?”木子看他笑了,一直紧绷的心弦随即松开。没人比她更知道,倾述到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能找到个跟自己遭遇类似的人,长久以来木子几乎以为是不可能的,而心底压抑多年的话,便一直因此无法吐露,也得不到宣泄。

就算好朋友死党再亲近,她们也理解不了这些。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体会不到其中的苦难与无助。

“子涵?”张浩眼里的笑刹那间意更浓,却在下一个瞬间,红了眼眶:“这家伙就是个无赖混子~!主意多得三秒钟就能崩出一个来!跟他在一起,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寂寞!就是说话不算话!说好一起长大一起闯天下的,妈的丢下我自己先去了好地方!”

说着将脸偏向窗外,只留给木子一个高大却悲伤的背影。

木子沉默,半晌,将自己的手覆上对方的手背。

两人都没再说话,淅沥的雨声打在玻璃上,迎面如瓢泼。而不远处的会所则在夜雨中更显飘忽阴黑。

不知又等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效力,木子开始打哈欠,一个,然后,又接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