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据最近心情极差,屡屡出府买醉。这日正在酒肆坐下,尚未点菜便有一山民模样的人凑近,低声说是静柔郡主有请府上赏花。山民带过话后转身就走,浑然不似奴仆下人,李据心中起疑,思量片刻后决定到静柔的郡主府上走一遭。李据原本性格开朗,卫国覆灭之祸唤起在战场痛失兄长的创伤,整个人变得沉郁寡言,然而又容易冲动走极端。在未央书院时,他和慕容垂年龄最为接近,静柔与他们二人时常结伴。因了棘奴被杀和卫燕之争,李据对燕国人没有好感,对设下连环拐子马的慕容恪更是不能原谅,连带对慕容垂和静柔都疏远了。今番静柔来请,李据本不欲去,但临走时那山民的眼神含义颇深,让他有些意动。静柔是皇后亲妹,府上丫鬟婆子和奴仆一大堆,为何独独派个山民来悄悄传话?其中恐有避人耳目的意思。李据想,静柔本身是难得心向华夏人的鲜卑人,心地善良,外柔内刚,和她姐姐雪漫完全不同。如今这样辗转来请,也许真的有事。李据信步便朝静柔的郡主府行去,他是棘奴教导的护卫,机警万分,却不走正门偏偏往郡主府的后门去看,果见后门半开,一位婆子眼巴巴等在门内。
时令已到夏日,花枝打着花骨朵,虽谈不上繁花似锦也称得上倚红偎翠。静柔身着华夏女子的水红轻绸曲裾,臂上挽着轻纱的深红披帛,分花拂柳来到李据面前,看得李据有霎那的失神。这样从头到尾着华夏女子装扮的静柔还是第一次见到,以往在未央书院,大家虽为同窗共学,但因是代国而求学,鲜卑人、戎秦人、羯赵人、汉国人、楚国人,彼此身份却分得鲜明,衣着也颇有不同处,静柔和雪漫从头到尾都是鲜卑女子较为紧身的长褙子和内罩窄袖长裙,领口袖边全绣着五色斑斓的宽花边,衣服本身反而鲜见刺绣。发饰以掐丝羽毛发箍围住顶上发髻,两侧分垂的长辫挽成辫圈,再以丝绳或金玉的束发簪子固定住,看上去娇俏有余,美态风姿比之华夏的广袖裙裾却差是差上一截。是以,李据乍见静柔差点以为是见到在跑马大会上跳招蜂引蝶舞的王阿琪。
点心果子和茶水一并呈上后,静柔挥退下人,李据也正了身形,一脸端肃静等她的下文。静柔无奈苦笑,果然对冉闵的死还是无法释怀吧。她轻咳一声道:“李……李将军,今番请你过来确是有事相告天巫,天巫她始终避而不见我们几人,想是怕今上误会。”“李哥哥”三字在喉咙中转了一圈终于换成“李将军”出口,卫燕之争,她一个女子哪里有说话的份儿?
“请讲。”李据面上如水平静。
“是这样的。”静柔吞吞吐吐一会儿,终于咬着下唇合盘托出,“我昨日进宫见姐姐心神不宁,动不动就发脾气,连我都没有好脸色。乳母谷娘悄悄跟我说,是因为心腹蔡医工不告而别,姐姐以前小产落的病只有他才能治,所以这几日火气大了些。”
“如此,皇后合当换个御医看病,又何须告知天巫,总不是让天巫进宫哄弟子开心吧?”李据对这个消息不假辞色,直接给静柔软钉子碰。
静柔脸上发红,局促道:“静柔怎敢劳动天巫。我只是觉得……觉得姐姐对蔡医工太过纵容,待他好似极为特殊……”她嗫嚅着没把话往下说。
“哦?”李据剑眉抬起,他也听出点弦外之音来,于是露出讥讽的微笑,“是怎么特殊法儿呢?”
静柔无甚心机,拧了秀眉,老实回道:“我说不上来,就是觉得那个蔡医工有点犯上狂悖,有几次没有宫人通报就直接来见姐姐,姐姐也不见怪。嗯……好像他每次给姐姐瞧病,姐姐都不让其他人在场。我总觉得姐姐好像有点忌惮他,他这人看着就阴沉沉的,不像好人。”
“有意思,皇后竟然怕一个小小御药监的医工。”李据的笑容深了几分,“不会是两人之间有什么苟且?”
“不不!”静柔着急嗔怪道:“李将军别说笑了,姐姐的心思以前在太原王,现在在凤皇身上!蔡医工不过是一宠信佞臣,自从他帮姐姐破了侯美人的草人咒术后,姐姐对他言听计从。我怀疑,姐姐向皇上献出天巫,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君以期固宠也是这个蔡医工的主意,害得春猎时皇上真的向天巫求欢,真是糊涂,乱来!”静柔越说越激动,在凉亭中来回踱步。
李据从未见过蔡医工,也不曾听阿拉耶识提起,但只凭蔡医工可能是进谗言祸害阿拉耶识的奸人,他已是怒火中烧了:“好,这等奸人最好不要再出现,否则定要他狗命!”说完,重重地拍了桌子,将点心都震落在地。
“哟,李将军好大脾气,是要谁狗命呢?”慕容垂的声音从游廊那头传来,循声而来的是身着青绫夏衫的鲜卑贵公子。
“慕容哥哥。”静柔展颜招呼慕容垂落座,李据僵着脸没有起身相让。今天静柔相邀赏花,慕容垂没想到会碰见李据,两个男人马上就明白静柔是想让两人捐弃前嫌,重回未央书院的美好时光。可惜,似乎两人都不怎么买账,一时无话,场面尴尬。静柔朝慕容垂递眼色,示意他给李据倒茶。他端起茶壶时,李据却抢先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就拱手告辞,而慕容垂端着茶壶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中。
“李据,以前我敬你是条汉子,可惜骨子里却是个输不起的末路草莽。两国交兵各为其主,成王败寇,胜者据有败者田地、牛马、奴仆和女人,此理古已有之。你们先秦几国互相征讨吞并也是此理,为何我鲜卑人便只能屈居辽东苦寒之地,伐不得你们?”慕容垂索性放下茶壶,偏着身子叫住李据,意态傲然教训他。
李据立时收住脚反唇相讥:“你的道理是强盗的道理,匪徒抢人钱财也是成王败寇,仁义何在,天理何在?我看你中土学问做得不好,先秦诸国有合纵有连横,强秦一统天下二世而亡,便是强盗的下场!沙场喋血,我李据绝无二话,可你等胡夷蛮族屠戮百姓,食人肉、淫妇女,与禽兽何异?天巫是我等共奉之师,你们竟然在战场上面对千万男子羞辱于她,以此激怒我家公子不顾一切追击,才被慕容恪所乘。如此得人江山妻室,实乃猪狗不如!”
慕容垂被抓了痛脚,索性脸红脖子粗喊道:“天下已定,多说无益!天巫早已不承认我等为徒,我看不如嫁给我四哥,以后她想怎么报仇收拾他都可以,反正四哥为她再死一次——”
慕容垂还没说完,腮帮子上就重重挨了李据一拳,顿时口鼻流血。他抹把脸也怒了,怪叫着冲上来与李据打在一起,花园内拳脚呼呼生风,噼里哗啦倒了一排排花钵和架子,泥土四散。静柔连喊住手却没人听她的。
慕容垂和李据一边动手一边互相谩骂,全无侯爷、将军的气度,打了足足一炷香时间才双双坐在地上喘气,一边气咻咻地瞪着彼此。李据是冉闵的飞龙卫,专为护卫与杀人而训,慕容垂马上功夫尚可,拳脚功夫就不如李据了,因此李据略喘息便站起来示威似得走到慕容垂面前,居高临下地嘲笑他。
“我跟你说你别得意,军帅慕容评早已经遣人在各处打探情报,自从天巫搬进景禄宫,慕容评蹊跷折损了两位心腹爱将,前一阵军中死的那些人也是不明不白的,他要在龙城当太尉,容不得那些碍眼的人。”慕容垂咧开满嘴是血的嘴角,嘻嘻笑,细长的眼中慢慢的全是幸灾乐祸。
李据冷哼一声后,整好衣衫昂然而去。他没有回景禄宫,而是寻了家客栈住进去。
却说李据离开后,静柔将慕容垂抬到客房,亲自给他擦洗伤口、上药,劝慕容垂不要故意去激李据。慕容垂年少气盛,从未吃过这样的瘪,憋了一肚子的气,此刻全都撒到静柔身上,责怪静柔多管闲事,害自己丢脸。静柔也觉得委屈,忍不住哭了。慕容垂越加心烦,他崇尚武力,尊敬强者,谁厉害谁说了算,这是鲜卑祖先的信条。在他看来,卫国灭了就灭了,至于冉闵的死也是他自己绑架雪漫的错,至少天巫还有很尊贵的生活,无论嫁给是燕皇还是四哥都是女人很好的归宿,真不明白天巫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于是,慕容垂板着脸教训静柔,静柔睁大一双清澈的眼睛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作为可足浑部的郡主,她是偏向燕国的,但是她不能认同燕军食人肉、淫妇女的行径,她觉得李据说的有道理,如果谁杀人越多越厉害就理所当然拥有一切,肯定是件可怕的事情。第一次,她和慕容垂正面争执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慕容垂拂袖而去,带走花园里的残香,静柔觉得心房空了,但也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