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大声刚脆的暴喝,“闪开,闪开,京畿卫匋大人到!”数十骠骑旋风般感到,狠狠把人墙撕开,匋璋翻身从马上下来,面带恭敬地朝素衣女子行礼,陪着笑寒暄道:“下官得到通报说有人在新春集市上闹事,不想竟是天巫被围在中间,这里头恐怕是有什么误会。”说完,瞪着精光的肿泡眼呵斥已经跪在地上的十夫长:“瞎了你的狗眼,竟然惊了天巫的驾。天巫是我燕国最尊贵的客人,岂是尔等匹夫走卒可瞻仰的?来人哪,给我把这几个刁民拖下去狠狠地打!”
地痞们大喊饶命,皮鞭沾身的噼啪声把围观的人群吓得一哄而散,满大街冷清。阿拉耶识把面纱戴好后便命人回了景禄宫。
晚上阿拉耶识在佛堂做完晚课,屏退宫人后才单独召见已等得望眼欲穿的李据。
“我扮得如何,可有何破绽?”李据满脸期待瞪着阿拉耶识评价。
“还行,总之我们的目的达到了。”
“我是个粗人,不懂天巫的谋略,就是觉得这样报仇曲里拐弯太不经济,干脆我摸到匋璋这帮人家里,一刀一个。”李据比划着运刀的手势,皱着眉头请问阿拉耶识。他其实不赞成阿拉耶识抛头露面,在市集上做一出戏给鲜卑人看。
“就知道打打杀杀。杀他们容易,抽身难。你这样搞暗杀会打草惊蛇,最多杀得了匋璋一个,悦绾、慕容评早藏得好好的了。再说,杀了人我们是最大嫌犯,不正好给慕容儁口实来对付我?”
“说得也是。”李据难为情地搓手,“那,还是天巫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阿拉耶识欣慰地点头,李据跟着冉闵主要做贴身卫护,带兵与谋略非他所长。她耐心地对其解释上午这场戏,目的只是为了给慕容儁传递天巫尴尬且得不到保护的处境,通过示弱让他以为天巫逐渐认清现实,好让他乘机敲诈方术,以此降低其戒备心理,进一步融入龙城的贵女圈子。
“今天市集上的事儿你就没看出蹊跷吗?”阿拉耶识闲闲的嘴角地浮起冷笑。
她这么提醒,李据此刻还真觉得有点不对味:“你这么说我也觉得有点怪,那群痞子跟着咱们纠缠了半条街,动静够大了吧。这要搁在咱们邺城,京畿衙门早就插手了,何况现在为了庆祝新春开市,到处都加派了人手——匋璋狗贼直到你掀开面纱才跑出来耍威风。”
阿拉耶识对他会心一笑,“可不止这些呢。慕容儁在试探我,我当然要反侦察,也要印证我的推测。”
慕容儁百密一疏,为了显示对天巫的优待,专门赠送了精美马车,虽说比不上秦皇的御辇豪奢高贵,却也价值不菲。阿拉耶识老早就在打马车的主意。景禄宫地处龙城外,以她的身份要入城肯定乘坐马车。这样精美的马车却只有区区一车夫一仆役的随从队伍,人们自然认为车主是暴发的商贾富户,肯定不会是出门必须前呼后拥,婢女、仆役至少七八个的官贵之家。燕国冬天寒冷,鲜卑人多喜豪饮,民风豪放开放,在这新春之际恐怕十个男人里有五个都有昨夜宿醉,街头地痞流氓们见到这精美且带着女子气的车舆,酒劲冲头想不占便宜都难。拦车调戏良家妇女这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天巫傲气不再,受了地痞的气还让前卫国飞龙卫李据忍气吞声,不敢放手还击。一切都符合逻辑,顺理成章造成闹市被逼揭下面纱的受辱局面。
不过李据还是不理解:费那么大心思就只为造成闹事围观美人的效果?
这李据以前为了当飞龙卫全部的精力都花在练武上,心思纯正,不似冉闵打小在阴谋中度日,思虑沉重,他跟着冉闵除了学一生功夫,论用兵、谋略都差得远,凡事要对其说通说透,他才能明白。阿拉耶识不厌其烦对其讲述市集上的意外,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你想想,景禄宫里卫士有百来人,我们出府他们竟然没有阻拦,就不怕我半道逃出燕国?”她一步步启发李据,因为在复仇计划里,只有她一人不能成事,至少效率差很多。
“这说明他们不怕我们逃跑——暗中跟着我们?”
“对!景禄宫里上下全是他们的人,慕容儁根本就是摆明了钳制了我,我们在人前一言一行都要格外小心,要在一起说事都得找正当理由才行,不然就会以为我们在密谋什么。”
李据开始有点明白了:“所以天巫一直不让我杀那些地痞,就是为了看看他们到底何时插手?”
“嗯。天下人皆以为我在雪崩中尸骨无存,二月后又在龙城出现,坐着豪华精美的马车却没有随从,沦落到被地痞流氓当众调戏的地步,你认为别的国君怎么想?”
李据:“……”
“我以中国方术做饵诱杀几国国君,结果只有汉国刘恒得到造纸术,其他人什么都没捞到。他们会甘心吗?不,我还活着这个消息传出去后,其他人肯定忌惮慕容儁从我这里得到好处,一定会对燕国百般警惕,让慕容儁不敢轻举妄动。”
李据若有所思。
“我在集市招摇而过,按理慕容儁会千方百计隐瞒我活着的消息,一定不会让我暴露身份。可他默许我走出景禄宫就说明他很自信而且早有布置。估计他也清楚我这人吃软不吃硬,已经盘算好以怀柔之策笼络我,缓解我和他的仇怨,想得更大的好处呢。”
“更大的好处?”李据皱眉问道,“你真的打算把中国方术给他吗?”
阿拉耶识苦笑:“是呀,我打算如他所愿,给他一个中国方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李据英眉直竖,讶然看着阿拉耶识,嘴巴张张合合,终于把满腹疑问吞到腹内。
阿拉耶识轻轻拍他的肩头,半是安慰半是鼓励:“李据呀,龙城我们是不会久留的。等此间事了,我还要去寻家主的晦气,他与鲜卑人沆瀣一气,以妖术毁了飞龙军主力,说到报仇,怎么能少了他呢。”
李据得知毋宕、家主与屈敏可能是同一个人,李文吉可能是义帝熊心的遗腹子后,完全惊呆了。
“不要怕他毋宕的邪教势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我们周密计划,总有抓到他的那一天!”
李据惶惑起来,嘴唇不自觉地抿紧,阿拉耶识注意到他的非言语行为,出言相问。他开始支支吾吾,在阿拉耶识的逼问下才为难地道出冉闵曾多次在部将、大臣面前提起过的遗命:若他战死或被谁所杀,让他们放弃报仇,全心全意保护阿拉耶识安全。不仅他们不能报仇,连阿拉耶识也不准,一定要阻止她冒险。
冉闵被杀后,卫国人哀恸震天,李据等部将自然是想报仇的,只是不想让阿拉耶识知情而已。李据来到龙城后,才知道阿拉耶识打算以“谋杀”的方式把龙城搅个鸡飞狗跳,他马上就被她说动。然而,阿拉耶识下一步向家主寻仇的计划才让李据感到棘手:大巫师毋宕既有儒墨的根基,另有萨满和自己所立邪教根底,仅凭他一人跟着阿拉耶识寻仇,这风险太大。他回想起三年前家主和巫皋要将阿拉耶识吊起来烧死祭天,若非嬴归尘和自己最后关头赶到,她早已惨死。在保护力量强大的宣化,萨满闻听阿拉耶识外出便可组织拦截暗杀,可以推测家主势力无孔不入。敌明我暗,李据深感责任重大,自忖单靠自己不能护得阿拉耶识周全,是以一听得她长远“大计”,就暗叫不好。
“天巫,我觉得不妥,毋宕留在墨家的羽翼众多,要真是楚国最天才的灵官,而且和南蛮巫师纠缠不清,我们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阿拉耶识微微挑起好看的眉峰,“毋宕是灵官,我是天巫;他和南蛮巫师勾结,我们在南蛮也有人;现在儒墨和侠墨分家,他最多比我有钱,比武力我才不怕。”
阿拉耶识叫板对头的话一出口,李据呆了呆,不再说话。
李据本就是阿拉耶识心理治疗过的病人,对他的眼神、表情洞察分明,但他脸上还有几分复杂难言的意味,阿拉耶识当然不会放过,一定要将任何干扰因素排除在外。一个简单的心理咨询中的谈话深入技术,就让李据交待了隐情。
阿拉耶识刚才提到自己不输于毋宕的三点,除了第一点外,南蛮和侠墨她都靠不上了。阿拉耶识一意孤行,失去理性复仇致使嬴归尘为救她殒命,让指望嬴归尘履行诺言的长裙苗王和短裙苗王气得发狂,恨不得将阿拉耶识这个妖女吃肉刮皮;墨家只是一个较为松散的民间力量,全耐钜子个人魅力主导,通过营主、坛主等中间力量联系底层运作。对于解散墨家,有部分墨徒是抗拒的、埋怨的,嬴归尘为救阿拉耶识身亡,成了墨徒发泄怨忿的导火索,就连以朱留宾为首的侠墨营主对阿拉耶识也生出怨恨,所以现在的天巫基本就是个孤家寡人。李据这次原也想着带几个墨徒来送物资,接天巫,但都被对方冷淡地回绝了。
“阿琪呢,她是什么态度?”阿拉耶识被李据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冷静下来后才想起追问阿琪的情况。嬴归尘死了,她最内疚的对象就是蒙太后和阿琪。
李据虎目瞥到一边,不自然地说:“都说阿琪姑娘是天巫的朋友,可现在最恨你的就是她了吧。”
“啊!”阿拉耶识先是难受,发了一通神游后才抬起头,眼里尽是冷酷的光芒:“也好,都走了干净。我本来就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就连棘奴也是不欠的,只因我与棘奴夫妻一场,倘若不为他做点什么,就太无聊了,让我逗留在这里的几十年怎么过?”她直直地盯着李据,唇角勾起一抹冷冽:“既然话已经说开了,你也走吧,免得你以后见多了我的手段,也生出意见来,反倒碍手碍脚——阿琪是你心仪的女子,她死了夫君正脆弱,你殷勤些,努把力,未尝不能抱得美人归。这算是我对你和她最后的祝福吧。”
李据身子一震,就地跪倒,袒露右肩:“不,我绝不离开。我以前喜欢阿琪伶俐、活泼,善解人意,可是她这次太过分了,太固执了。为了孤立你,她以钜子未亡人身份到处游说……嬴归尘最后的光景是我亲眼瞧见,他根本就不承认有妻室,他的心里眼里,哪儿哪儿都是天巫你,为了所爱的人不惜放弃成仙永生,竭尽全力保护你。阿琪把事情说得完全颠倒了,令我太失望了。这样的阿琪不是我以前喜欢的那个,来龙城前,我就已经死心了。”他目光坚定执着,回望阿拉耶识:“我是未央书院弟子,以追随师尊为荣;我是卫国臣子,以效忠帝后为本。既然天巫下定决心复仇,李据生死拥护,刀山火海亦不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