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啊……”
阿拉耶识哭喊着醒转,赫然发觉自己躺在锦褥裘被的暖榻上,腰上还趴着一个小人儿,脸蛋红扑扑,靠着自己睡得正香。四周纱帘轻拢,烛影摇红,满室温香,寂无人影。阿拉耶识痛苦地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无声地流出。
人们通常认为活着比什么都好,很少有人能理解幸存者的罪孽感。灾难中存活的人一直遭受良知的折磨,总认为由于自己的获救剥夺了他人的机会,或得益于他人的牺牲,幸存者具有更强的自我毁灭倾向。自从邺城出逃以来,阿拉耶识内心没有一刻平静过,棘奴的死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急性精神障碍后,她继发了严重的抑郁症,大半年来一心想要带着那些罪魁祸首一起毁灭。为了不让嬴归尘和李据等人破坏自己的计划,她支走嬴归尘,催眠了李据。她悄然潜回下沙堰村,召集被安置在村里的工匠日夜打造精铁、试制炸弹。嬴归尘每到冬季要到南方过冬兼采药炼药,阿拉耶识故意给他开列一大串南蛮物产单子,让他亲自采办,本以为支走他万无一失,结果早就被他识破,尾随自己来到遏迳山。
在雪崩前,嬴归尘仿佛阿拉耶识在虚妄****生活中的一道背景,他的存在只是为了那些她更关注的人和事做必要的搭配,她以平平淡淡、顺水推船的甚至略带防备的方式与他打交道,阿琪越是迷恋他,她越是觉得不知所谓。不知道为什么,他在世人眼中出色极了,与秦皇嬴少苍同时被誉为“嬴氏双秀”,能与天子齐名的卓越在她眼里却啥也不算。她已经做了棘奴妻,这人突然冲动表白,她除了震惊、尴尬外再没别的感触,然后迅速将其归为心机深沉的谋利者。
他在她心里,始终是不疼不痒的人。
在被积雪埋没的头五天,他和她都奄奄一息。在间断苏醒的时候,他对她说了很多话,慢慢地解开那些没有得到及时澄清而积淀的心结。这世间唯一想得到的东西,却因为种种不得已必须要放弃的心情,那种无望无奈到极点的心情,灰暗了全部的人生。
她如梦初醒,彼此之间的阴差阳错就是那种稀薄的缘分,若有还无。如果当年在平定县的客栈里,她没有将他压倒而是乖乖地跟着他走,事情会有所不同吗?
阿拉耶识木然摇头,只要她一天不回归就一天不安生,异世孤旅、无法融入的痛苦到死也不会结束。
“不许我复仇,可能吗?苟活于世也是一种本事,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刽子手以胜利者的姿态在面前炫耀?我做不到!”
阿拉耶识披衣下床,对镜梳妆。镜中人儿苍白瘦削,唯有明眸如漆,如水哀愁。她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坐就到了东方发白,天色破晓。院落里逐渐响起下人们忙碌的脚步声,阿拉耶识推开椒房的厚实的门扇,大半月来首次跨出房门。房外扫雪的仆役停止挥动笤帚,带着惊奇呆望着她。
彻夜守在门外的两名侍女诚惶诚恐地尾随着她,给她披上貉子皮的披风。洗漱否?用膳否?见王爷否?
她推开侍女的搀扶,踉踉跄跄地在院子里行走,松脆的积雪在脚底发出咯吱的细微响声。眼前冰雪一片,着实无景可看,东边初生的太阳和她的脸色一样惨白,照得冰雪反出刺眼的光。阿拉耶识半眯着眼,她有好多天都没见到太阳了,刺眼的白光下她头晕脚发软,眼看就要滑倒在地上,身后及时伸出一双坚实的手将她扶住。转头便见慕容恪满脸忧色,难过地注视着自己。阿拉耶识这次没有将他的手推开,默默地对着远处眺望片刻才低下头对着面前的空地说“我饿了”。
慕容恪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副错愕的模样。阿拉耶识不耐烦地加重语气再说了一遍,慕容恪滑稽地揉了揉鼻子,干笑着点头:“饿了好,饿了好……”
簇拥着的侍女仆役们哄地四散跑开,年纪较长的侍女边跑边喘气传话:“传下去,备宴、备宴!”
椒房里,慕容恪与阿拉耶识相向而坐,各自面前摆着一张小饭桌,上面撑着大钵小碗的羹汤肉糜。侍女殷勤盛满后端给两人,阿拉耶识结果小口小口地喝入腹中。慕容恪昨日才受了鞭刑,只能卧床养伤,可他不欲在她面前显出无能辛苦之状,咬着牙关落座,坚持自己端碗吃饭,不要侍女伺候。
这顿饭吃得极为沉闷,两个人都没说话。等到阿拉耶识放下碗筷,慕容恪才闷声道歉,说是昨夜小团子慕容楷太过顽皮,居然闹了她一晚上,还劳烦她带着睡觉。
“无妨。经小楷吵闹一番我也委实疲累,反倒睡得很香,不似前晚发作梦魇。”
“敢问天巫,那梦魇可时常发作?”
“时有发作。渡江之后,便添了此症。虽经医治,仍不能断绝。”
这是慕容评围剿卫国人而得的心病,慕容恪顿时哑口无言。气氛变得凝重、难堪。
阿拉耶识垂下长长的睫毛,拉出弯弯的阴影,淡淡地道:“我在山洞里要杀了所有的人,也包括你。你为什么救我?”
慕容恪不敢抬头看她,犹豫半晌才答道:“是我们对不起你,不敢有丝毫埋怨……至于救你,我,我没想过为什么。你……你是我师尊,一日为师终——”他忽然想起后半句欠妥当,慌忙吞回喉咙,连脸都憋红了。
“既然你救了我,就说说当时挖出我的情形吧,可曾挖到嬴归尘?”提起嬴归尘,阿拉耶识颇不自然,洞府坍塌前两人当众纠缠,在雪坑里两人紧密相拥,重见天日后是何光景真是难说。
在阿拉耶识的再三催促下,慕容恪吞吞吐吐地讲述了当时情形,包括众人想了很多法子才把她和嬴归尘分开的经过。
阿拉耶识一直闭着眼,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嬴归尘是真的死了,死于她的复仇,可笑的是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阿拉耶识只觉得胸腹内那股愤懑不甘的火焰灼烧得她五脏都揪紧变形那般疼痛,可是她没有办法,只能忍着。
“尸首如何处理的?”
“墨家来人了,阿琪姑娘将钜子的尸首带走了。”
“阿琪怎么样?”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慕容恪的回答,阿拉耶识睁开眼,见到慕容恪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神态。她让他照实说,不要有所顾忌和隐瞒。慕容恪只好告诉她,阿琪姑娘伤心欲绝,将钜子的死怪罪于她,与她公然决裂。阿拉耶识呵呵苦笑,笑得比哭还难看,阿琪是她在虚妄****交到的唯一女性朋友,唯一可以和她平等地说点心里话的人,对自己如今也只剩怨恨了。这就是众叛亲离的下场。
“阿琪姑娘不该如此待你。嬴公子在你九岁时就倾心于你,自始至终未曾变易。阿琪姑娘是父母安排的侍妾,他眼里心里都没有她……葬身雪崩也是他自愿,与你何干?”虽然站在慕容恪的立场这些话难以启齿,他还是强自镇静地表达了意见。嬴归尘在山洞里的表白令他震撼,此前他完全没想到冷傲孤清的嬴真人竟对阿拉耶识怀有炽烈的****,爱得绝望、深沉。因为阿琪的出现,他对其竟有些惺惺相惜,只有他才尝过那种被命运拨弄,身不由己的悲凉。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为嬴归尘的殉情说话。
不过阿拉耶识显然想到另外的地方去了,她略带嘲讽道:“不愧是燕国深孚众望的太原王,识大局顾大体,忍辱负重还能为敌人开解,不愧是老燕王指定的辅弼重臣。”
慕容恪脸色微变,双手在袖中握成拳,极力压抑自己想要爆发的冲动。仅仅一年半,阿拉耶识的态度天上地下,变得完全不认识了。他明白她的痛,可是他何尝日日在痛悔中度过。如果不是为了先王的嘱托,如果不是为了保住慕容楷性命,如果不是她当初许弟子可以各为其主各凭本事,他不会使出连环拐子马的计策。退一步讲,是匋璋那腌臜东西使出下流计策激怒冉闵,否则以冉闵的能耐不会被俘,至多飞龙卫遭受重创,正好阻止他继续在山东游击,能及时带军南下与她会合。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冉闵竟然会绑架雪漫越狱,中了匋璋奸计,正好给予慕容儁杀人的口实。
“说得好。”慕容恪眉心拧成川字,迎着阿拉耶识轻蔑的目光反问:“既然我是辅弼重臣,请问在我面前的又是何身份?天巫、师尊、卫后、天意公主、赵国大祭司还是阿拉耶识,我慕容恪的义妹?”
阿拉耶识没料到一贯稳重自持的慕容恪居然会反驳她说话,反倒吃了一惊,讪讪地语塞。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解气,令你满意?”
阿拉耶识把头扭过去避开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