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蛮往卫国的山道中,一位俊美冷漠的红衣青年款款行来,青丝长发漂浮飞舞,红锦衣袂鼓荡翩跹。青山抹红,妖冶绮丽,本在山间穿行,却恰似御风而来,刚刚看清此子样貌,转眼已远在天边。见之者恍然深山遇仙。
嬴归尘的魅影神行是轻功,依靠内家真气催动,消耗极大,往往用于追踪和逃跑。寻常武者发动轻功一刻钟便要停功调息,以嬴归尘的修为可连续运行一个时辰,已是逆天的本事。他从萨满圣湖赶回宣化救阿拉耶识时,跑死两匹快马后再用魅影神行,力竭后匆匆调息又继续施为。赶到祭祀现场后,在神亏力竭的情况下大开杀戒,事后在马车中累得呕血。世间之事无巧不成书,他因真元消耗过度,神魂萎靡,血脉阻滞,使得暴烈的髓风蛊毒也无法随血气而转。他那时为救阿拉耶识的冻人症,脱去两人衣服,将自己与她的身体密实贴合,以自己体温去呵护对方,为她复温。其时,阿拉耶识虽然身躯僵硬冰冷,但少女冷香幼滑肌肤,凹凸的曼妙曲线伴着入血的思念,肢体的熨帖勾连,耳鬓厮磨在呼吸之间,莫不销魂蚀骨,若在平时早勾动髓风蛊毒,颅脑爆裂而亡。嬴归尘为阿拉耶识复温时也抱着必死之心,谁想因祸得福,全身血气因真元耗竭而停滞,使得他就算与心上人暧昧亲密都未能引毒发作。但他那时滋味也不好过,几乎用不上一点力气,抱着阿拉耶识一动不能动,心怀翻江倒海。他生平第一次与女子赤身拥抱眠卧于狭窄马车内,对方还是那心心念念的人儿,几疑是在梦中。初时,嬴归尘战战兢兢连眼珠都不敢乱动,生恐亵渎怀中人儿。后来见阿拉耶识身子软和了些,胆子大了十分,将她娇靥吻遍,遍览峰峦春山,溪谷深涧。马车拥眠后,纵然恶疾产生,嬴归尘已自无法放手,才有了后来种种曲折。这是题外话,单说嬴归尘这次用了遁术神通,比魅影神行又是不同。遁术有些像缩地法,一步迈出去看似平淡无奇,却比奔跑还快上几分,好处是不用真元,消耗的是法力。因为是修行得来的神通,不可在人前卖弄以惊世骇俗。上次救援阿拉耶识,因为对家是寻仇的萨满并非修行中人,嬴归尘不能采用遁术神通,否则就算救下人来也是后患无穷,甚至可能影响到阿拉耶识的运数。这回嬴归尘与墨田师兄弟已经入了南蛮境内,忽然被乱窜的阴煞惊动,这已非常物常境,定然有修行人在捣鬼。嬴归尘本是道心坚定的修行人,凡尘俗世可以不理,但邪魔妖孽作祟却是必须管的,何况这次阴煞阵仗不小,千里之外的南蛮也受影响,他就算想躲着卫皇冉闵也躲不掉。他和阿拉善签下的“卖身契”,说到底也是给自己争个机会留在她身边而已,他从未想过少年英杰冉闵也有失算落陷的一天。是以,他的遁术走了大半日,终究先落到黄丘、长芦一方查探。
黄丘、长芦是石琨、姚襄增援襄国的必经之地,冉闵为防两人背后夹击,各分了两路卫军堵截。建国后卫军主要由华夏中流民招募而成,流民与原先的收编的乞活军、前赵国部分华夏军士以及冉闵的飞龙军共同组成卫军,仓促中拉起的队伍未曾精心训练,战力比起前赵的羯人军队略逊一筹。好在有冉闵的精锐飞龙军支撑,卫军至今未尝败绩。飞龙军在石虎时期达到鼎盛,有五万之众,经过灭赵兴卫的动荡后,五万冉闵亲自调教的飞龙军仅剩四万。今次冉闵率军亲征襄国,自各军征调三万飞龙军参战,石祈畏惧得连皇帝封号都不要了,改称赵王,可见飞龙军军威何等厉害。然而,嬴归尘甫一到达黄丘,竟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卫军与石琨部队交战之地混乱得不似战场,根本看不出双方的攻防、阵法,只见双方军士尸身从横交错堆叠在一起,彼此死相各异,表情或狰狞,或痛苦,或惊愕,或愤怒……死因更是诡异,部分固然死于刀剑等武器,部分却像是意外致死:断手段足、头脑开花、粉身碎骨,有的根本看不出人形,死状千奇百怪不一而足,根本不像战死勇士。
时令已是盛夏,惨白的太阳斜照在战场上,蒸腾出血腥味和浓烈的尸臭,中人欲呕。嬴归尘强忍胃里不适,正在穿行在血海尸山中,仔细地感应阴煞的气息。死者中,冉闵最勇猛的飞龙军占了五成,二成是卫军中流民,石琨的羯人士兵只有三成。一向冷情冷性的嬴归尘大为困惑,飞龙军有以一当十的神勇,如何竟被羯胡士兵成片屠杀?绕场一圈后,他发现怪异之处,飞龙军之间有互相厮杀的情况,有好些飞龙军死前将刀剑插入自家人身体里,彼此的面貌无比狰狞。羯胡士兵中则无此现象。有一刹那,嬴归尘以为是南蛮噬魂灵蛊船的巫术,他转眼否定这个推测。噬魂灵蛊船因差点袭杀天巫,巫王嬴少苍移恨于物,亲手破了此物的阵眼,并将其封存于老阴山皇陵。就算噬魂灵蛊船未被禁用,它在两军对垒的战争中还未运转起来,恐怕船体便被箭阵所毁,其实无用。勉强可当法阵使用的噬魂灵蛊船尚且如此,南蛮的巫师对大军使用巫蛊幻术简直就是挠痒痒,还不如萨满师军前祭旗加持士兵有用。
“萨满!”嬴归尘收住步伐,墨眸中星光闪烁。中土黄老一道的修行人视萨满为粗鄙乡俚的神棍,不屑于探究其道,然而千百年来萨满集巫、医于一身,百姓对其十分依赖。萨满最初也受皇家推崇,在诸子百家兴起后,尤其黄老的长生大道传出后,萨满在皇家、贵胄中的地位才开始下滑。但在胡人的政权和割据势力中,萨满仍是大王们依赖的可与神明沟通的人。石琨的军队当然有萨满师做法,祭旗仪式提高士气,鼓吹杀戮能增加克敌煞气,无往不利,祭旗后的士兵在战场上确实凶悍过人,残忍嗜血。但嬴归尘怀疑石琨的萨满师的巫术是否高明到能使士兵以弱胜强。萨满师的祭旗加持能增加战力不假,却从未听说还有令人癫狂内乱的法术。阴煞是因冤、暴、仇等死于非命之人的阴魂,被有御魂法术的人恶意撩拨,化为戾气冲天可伤人害命的猛鬼。这战场上阴煞残留之气如此浓郁,嬴归尘能想到的缘由自由一个:有人刻意在战场上凝练阴煞,居心险恶,但所图不明。
嬴归尘一共感应道三处地方的阴煞气息,分别是黄丘、长芦和襄国。黄丘最南,是嬴归尘首先碰到的战场,襄国居北,长芦在东,其中襄国散发的阴煞之气最浓,那里是冉闵亲征所在,恐怕也是交战最激烈的。联想黄丘这里见到飞龙军自相残杀的情景,嬴归尘决定直奔襄国。
为了一探究竟,接下来嬴归尘往附近的长芦而去。他刚刚奔出二十里地,便见前方卷起滚滚沙尘,车轮马蹄声动地而来,这阵势少说有五万人马正朝自己这个方向而来。嬴归尘心惊不已,忙飞速掠上附近小山头,搬动山石挡于身前隐蔽起来。一刻后,东方天边扬起的滚滚红尘中,连片的旌旗招展,当头大旗上紫麒麟迎风昂立!棕褐色战衣骑兵狂飙突进!
“燕国鲜卑!”嬴归尘的心唰地沁凉,如枯井投石,带起死水微澜后沉沉到底。他固然知晓燕王慕容儁意欲染指中土,但墨家细柳营消息一直称慕容儁图谋山东而后脱离秦国自立,断无立时插手卫、赵纠纷之理。若非自己亲眼得见,亦是万难想到慕容儁如斯疯狂。燕国鲜卑超出五万之众,全是轻骑兵,去向正是襄国。大军在二刻钟内全数通过嬴归尘藏匿之所,他趁机抓了个小头目盘问。这支燕军乃是从山东入境,领头将军是悦绾,副将是军帅慕容评的人,名唤匋璋。悦绾先率兵进入山东佯作攻城掠地,实则迷惑冉闵。匋璋率领慕容评三万精锐早已蛰伏在赵国边境,与石祈的使者拉锯式的讨价还价。石祈在被冉闵围困三月后,终于松口战后让出山东一地,条件是出兵伐卫,解襄国危局。嬴归尘暗道不好,此战看似绞杀冉卫,实则捋秦皇虎须,慕容儁若是得胜,必成尾大不掉之势,很快便会脱离秦国自立称帝。虽说嬴归尘是答题祖宗秦始皇修仙之人,骨子里依然装着先秦荣耀的魂,燕国脱离秦国管辖拨动的是他帝王血脉中的高傲,他发现自己并不是自认为那样云淡风轻,更非墨家钜子秉持的不偏不倚。
燕国大军绝尘而去,嬴归尘呆立半晌,竟不知何去何从。侠墨自与儒墨分裂后,除了主要的几个营主的势力外,其他都化整为零散入民间。库朗守卫战后,他手下也无多少人可以调动作战。退一步讲,墨徒擅长机动灵活的袭扰和守城,并不擅长正面与大军对阵,即或在墨家全盛时期亦不能与五万燕军交战。嬴归尘心中发冷,喉中泛起苦涩滋味,心想纵然自己修得半仙之体,武学独步天下,一己之力也救不了卫军。遥想当日于上千萨满中营救阿拉耶识,还是李据带着飞龙卫及时赶到才成功,冉闵的情况尚不知怎样呢。他此去襄国第一要务是以法术神通解阴煞灾厄,众目睽睽之下行惊世骇俗之举,不仅损道心,还多增几层劫数。他遥望北方天空,周身肌肤被阴煞之气激得一阵凉似一阵,墨眉几度勾沉,终于长叹一声:“罢了,横竖不过是劫,修行人又岂可放任妖邪作祟!”
当嬴归尘赶到襄国城外,仍被眼前所见震骇。地面上卫军与羯胡、燕军联军杀成一片,呐喊呼啸风云变色。方圆数十里的范围内,翻滚着大小一共五团黄色云团,又将地面所有人悉数罩于其内。云团之上分别竖立一大四小五面净魂幡,红色旗杆上站着杏黄八卦衣道人,俱各低眉敛目,手掐法诀施咒。只见那五团黄云在大地上旋转游走,所过之处飞沙走石,目不能视。黄云中翻滚揪扯无数黑色烟雾,旋转上升,最后被吸入上空净魂幡中。此情此景令嬴归尘血脉贲张,凡人不识黑色烟雾乃是人的阴魂,这五个妖道竟然大张旗鼓在战场上收士卒魂魄,逆天歹毒,当得人神共诛!
嬴归尘脸沉似霜,眸中杀气如剑。他脱下身上血红锦衫,单手轻扬将其送上云天,在天上铺展开来,鲜亮刺目,阳光照射下如血脉流淌。地上嬴归尘做剑指,踏罡步,念法诀,白色轻罗中衣猎猎起舞,高洁缥缈形态与远处血腥杀伐毫不类属,奇特而新鲜。空中红锦衫上流芳滴艳,血色蜿蜒扭动,如有生命一般。片刻挣扎后,红锦衫变为雪白衣衫,聚拢的红色凝作百十种符隶,布满整幅衣衫,平平铺在高空,分明是修真人所炼的符隶宝衣。原来,嬴归尘每次出战杀人所穿红衣上隐藏以朱砂画成的符隶,其实是他的法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