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和石闵静室依偎激发关于方子昱的联想后,阿拉耶识就有些心不在焉,讲课老走神。如果走神被打断后,她显得很惊慌,立刻会中断授课躲进自己的闺房,隔上个把时辰才会缓过来。弟子们担心这是着魔的先兆,嬴归尘几次欲给她把脉都被她坚决拒绝。未几,未央书院的讲课已经过半,弟子们的第一门功课差不多全部结束。
这天夜里,嬴归尘整理完天巫讲解的全部《医经》打算第二日开始将其全部转述给嬴少苍,这是嬴少苍同意李文吉拜师的条件之一。已是三更天,嬴归尘却久久不能入睡。天巫讲的人体八大循环系统令人匪夷所思,中国医术与安夫子传授的医术截然不同,从古自今,没有哪个中土医家对人体了解如此透彻。每次天巫讲完课,他便马上去皇陵对照尸体核对所讲内容,结果触目惊心。他实在想象不出中国的医术神奇到何种地步,以管窥豹,天巫确非凡间之人。他步出西跨院,漫步到中庭,那株榆树繁茂枝叶遮蔽来自后院小楼的视线,他有时于夜间立于其下,远远凝望那扇窗户,猜想她是否安睡。今夜小楼上的窗户漆黑,她该早睡着了。他站了片刻正打算返回西跨院时,那扇窗户却亮起灯来。片刻后,阿拉耶识端着盏油灯出门下楼。嬴归尘疑惑顿生,遂隐了行迹藏在榆树上。
只见阿拉耶识停停走走,不时四下张望,神色警惕,过中庭后转向东跨院而去。东跨院是天巫府上不曾启用的院落,靠近碧池,人迹罕至,门上常年挂着一把大铜锁。天巫化狐案发后,廷尉府带人来抄家都没有进过这座东跨院,深更半夜她来此处定有蹊跷。嬴归尘恐是她魔怔发作所致,便催动魅影神行潜伏在她身旁。阿拉耶识到得东跨院门口,掏出钥匙拧开铜锁后,并不取下铜锁打开大门进入,而是吹熄油灯藏在旁边的假山后。
大约半柱香后,一人从前院行来,目不斜视来到东跨院门口,左右望了一回后便规矩站在门口。黑灯瞎火的,嬴归尘早从身形步态认出是天巫府管家蒋青,奇怪天巫主仆二人打什么哑谜。他于黑暗中看得真切,自蒋青出现后,阿拉耶识就紧紧盯着他看,好似她要等之人正是蒋青。他便隐于暗处静观其变。
蒋青站了片刻后开始在原地走动,很快便发现门上铜锁被打开。他犹豫着打开东跨院大门,探身往里面张望一回,未见异常便又缩回来,将铜锁重又锁好,然后老实立于门口。嬴归尘躲在阿拉耶识斜对面,可以同时看见她和蒋青二人。整个过程中,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阿拉耶识身上,猜测她在暗中考验蒋青,毕竟蒋青是秦皇内卫头领,她还不能完全放心。
蒋青在门口徘徊约有一个时辰,看看已进了四更天,最后朝天巫闺房的方向张望一回,这才皱着眉头返回前院。他刚走出一丈远,阿拉耶识从假山中闪身出现,轻轻喊他的名字。蒋青收住脚步,恭敬地称呼师尊,阿拉耶识问他深夜来东跨院何事。蒋青说是师尊让三更天到东跨院门口见她。阿拉耶识又问他看到了什么,蒋青如实说见东跨院铜锁被人打开了,他见无异状又锁上了。
阿拉耶识冲他微笑,和气地问道:“既是院门被人打开,你身为管家为何不进去看看情况?万一有贼人闯入偷窃怎么办?”
蒋青不假思索回答道:“师尊说所有人不得出入东跨院,里面早就荒废了,没有值钱物事可偷。”
“你肯定东跨院里什么都没有?”
蒋青木然摇头。
“你以前进去过?”阿拉耶识进一步逼问。
蒋青一脸茫然,一边皱眉一边摇头。
阿拉耶识上前一步用右手大拇指按在他的眉心上,清晰而肯定地命令:“忘掉今晚的所有事情,现在回房睡觉。你从来没有去过东跨院,那里没有任何东西。”
蒋青漠然转身迈着缓慢的步子往前院去了。阿拉耶识回头看一眼紧锁的东跨院,露出一抹冷笑,神秘、孤傲带着冷酷和一丝蔑视。
她远去后,嬴归尘慢慢从夜色中现形,墨眉高挑,微微叹息。东跨院的秘密他隐约猜到几分,没想到天巫早已察觉并做了防范。他当初安排李文吉当伴读弟子也是为了查探原来毋宕宅子的秘密。早在几年前他就查过这所宅子,没有丝毫线索,现在看来,秘密应在东跨院。他打算在未央书院的授课结束后,便请天巫盘问李文吉金锣的下落。今夜他终于见到天巫以拇指按眉心控制人的方术,嬴少苍曾数次提及此奇技,从她与蒋青的对话推测,此奇技还可令人忘事。既然能使人忘记做过的事,也应该能使人回忆起往事。
嬴归尘有些担忧地看着天巫闺房重新点燃的灯火,今晚他有种强烈的不安,阿拉耶识临去前的眼神似曾相识,每当她有所谋划便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心事。此批未央书院的弟子和伴读散了以后,秦皇亦不会允许她再招收学生门人,派给天巫府的守卫日益森严,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宫内传来消息,秦皇已经等不及要纳天巫入宫,少府正在筹备皇后的封赏,巫殿二层正扩建翻修,已定为嬴少苍与新皇后寝宫。阿拉耶识不会不清楚她的处境,她既然不想做秦国皇后,则其退路何在?他以为阿拉耶识会在石闵与慈心中选一位相携天涯,届时他将如何应对?上次他暗中告发才使阿拉耶识被抓,飞龙卫遭遣回赵国,今时不同往日,再不可犯同样的错误。
第二日在浩陵内,嬴归尘如约对嬴少苍转述《医经》内容,后者对中国医术赞不绝口,直叹天巫就是秉承上天旨意降下的奇女子,相助他造就盖世功业。
腊日祭之时,原定祭祖之后由嬴少苍查验阴兵收集情况,因嬴归尘相救天巫缺席祭祖大典未曾进行。此时嬴少苍异常振奋,要求嬴归尘尽快把剩下的一千名阴兵,三百名护法尸体收集齐备。嬴归尘断然回绝,因普通兵士由布巴和仆役们寻找,而充任护法的武士则由他亲选。护法要求体格健壮、武艺超强的勇士,他寻到合适尸体还须驱除病气,初步制成可咒术驱赶的活死人,最后才转运入皇陵卫宫。此乃役使阴人有损阴德,人所不齿,是嬴少苍最大隐秘。嬴归尘只同意帮他寻觅三千人,剩下一千三百之数,急切之间哪里寻得到。嬴少苍爽朗大笑告诉嬴归尘,他已经想好讨要何种特别奖励,便是请求天巫帮着解开水牛皮的死灵术秘密。
嬴归尘初时不解其意,嬴少苍得意忘形,言明死灵之术难解,请托之辞不过是以此为由将她扣留在巫殿内而已,等生米做成熟饭,她只能乖乖当皇后。嬴少苍反问嬴归尘,“若得天意,我还要死灵术作甚?”但凡女子嫁人便随丈夫,只要天巫当上秦国皇后,中国方术迟早是他囊中之物。嬴少苍算计不错,嬴归尘讷讷,一时心乱如麻。
嬴归尘引着嬴少苍逐一察看浩陵修筑情况,其父景平侯嬴禹因是修陵监军,此刻也在一旁作陪。嬴少苍心情不错,在巡到皇后墓室处时停下来,详细询问天巫当时在此养病的经过。他在寝宫的床榻上默默坐了一会儿,作了个决定,让景平侯将三夫人和九嫔的墓室全部拆除,改建为皇后寝宫。景平侯大惑不解,却听嬴少苍感慨道:“她要朕只有她一人,朕生前无法做到,死后当顺她的意。”浩陵改建非同小可,所耗资财民夫数百万金,景平侯进谏说修建浩陵已是倾举国之力,再扩建皇后墓室恐府库拿不出钱来,不如仅将紧邻的三夫人墓室撤掉,保留九嫔墓室,将三夫人与九嫔均葬在一处。景平侯直言三夫人、九嫔均是朝中五品以上显贵之家嫡女,其后宫身份封赏干系朝局,请嬴少苍三思。他说到痛心处,跪下恳求嬴少苍为江山社稷着想,不应为天巫坏了国体。嬴少苍开始尚和颜悦色,到后来见他又把后宫妃嫔与朝局相连勾动其多年“暗伤”,顷刻龙颜色变,痛斥其狂悖犯上,令他三日内动工拆殿。景平侯平素在老阴山做个闲散侯爷,与朝中两派官员均无往来,亦不喜议政,今日一反常态跪地苦谏,连儿子嬴归尘也大感意外。
“陛下,天巫既是海外神人又是帝王之师,怎可亵渎?若逆天而行,天降不详。”景平侯痛心疾首御前苦谏,喋喋不休:“我朝有制,凡诞下皇嗣的嫔妃皆受封号,死后须入皇陵合葬,拆除嫔妃墓室于礼不合,无情无义!”
他不说天兆、礼制尚好,偏生戳中嬴少苍痛楚,激得性起,指着景平侯怒斥:“老匹夫,仗着嬴氏遗老身份教训起朕来!敢是做富贵闲人做腻了,学清流摇唇鼓舌,空谈误国。”他浓眉高挑,厉声呼唤:“来人,将嬴禹拖出去剜口割舌!”
乍惊下嬴归尘立时跪倒求情,自请替父监工,准于三日内将嫔妃墓室全部拆除。
嬴少苍不住冷哼,大袖一甩,大步流星出了浩陵。他正欲登车便接到库朗城镇夷将军纪翱发来的六百里加急战报:蠕蠕人袭扰劫掠实施垦田募兵法的库朗地区城镇,然此地刚实施一年垦田法,无论城防到募兵的训练都欠经验,纪翱虽带领募兵进行了反击,但蠕蠕人的手段防不胜防,时而攻城,时而践踏破坏辛苦种下的庄稼,尤其后者令人心痛。纪翱战报中提到,虽然他几次向白匈奴王庭求援,然单于收受蠕蠕人珍宝,援兵迟迟不到。
终于来了!
嬴少苍把战报卷在手中握得咔咔响,薄唇勾勒出阴森的弧线,狭长的凤眼释放酷烈的寒光,火云纹炽烈如流淌的鲜血,好似鬼面修罗。他侧身回望陡峭的老阴山,黑色金丝龙袍将他的身影拉长,在夕阳映照下投射出状如宝剑的剪影,预示中土大地迎来了新一轮的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