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她带众人玩“信任背摔”,让每个人尝试着从垒得高高的桌子上仰天倒地,由其他弟子手挽手在下面承托。这是最基本的团队拓展游戏,却这帮习惯高高在上的权贵将领花了很长时间学会放松,学会把自己交给他人。后来,他们从这种承托关系中找到被保护、被照顾和关心的乐趣,争先恐后爬桌子,除了那个李文吉。他绝不敢放手从桌子上摔下来,会伸手接他的人怕只有嬴归尘和墨田。
当团体内出现排挤或欺压某个人的现象,领导者必须做出干预。即便这人曾经带给自己噩梦般的经历,但站在培训导师的立场上,阿拉耶识必须保持团体的平衡以免课程目标失败。她明确表态,每个人必须完成三次信任背摔,如有一人未完成,全体便不能下课。
这个训练一直拖到晚饭时,李文吉仍然蜷缩在角落一动不动。最后阿拉耶识不得不点名叫他上桌子。他站在上面身体一直微微颤抖,眼皮低垂,不时看一眼阿拉耶识,杏眼折射隐忍复杂的情绪,看不清楚真实的内心。嬴允直、石闵、慈心等带头霸占承托的位置,手挽手做好承接他的姿态,脸上隐隐扶着幸灾乐祸的笑。这点整人伎俩怎会逃过阿拉耶识的眼睛,她插入嬴允直旁边,抓住对面石闵的手臂搭起“人网”。此处是受力的重心,如果旁边的人在李文吉倒下时抽手放空,那么李文吉下坠的力道可将阿拉耶识砸伤。居心叵测的弟子们大感棘手,把李文吉摔伤是他们一致意见。嬴允直有些进退不得,信王妃袭人主动走来,模仿阿拉耶识朝他伸出手臂。当日李文吉潜入天巫府本来袭击的是正在读《论语》的袭人,将其剥得只剩一条内裤。中途阿拉耶识听到动静闯入后,才使李文吉换了攻击目标,将其掳走。袭人原是恨极李文吉的,但她对阿拉耶识极为忠心服从,听说李文吉对于师尊还有用处时,便主动走来抓住信王手臂做表率。连受害女子都反过来承托李文吉,男子汉们初觉不可思议,稍后又觉汗颜,只得老老实实伸手接人。
尽管有李文吉这样龌龊的家伙败兴,但新鲜的游戏让弟子们极感振奋,十分期待第二日的新游戏。然而第二天一直到傍晚,各处不见阿拉耶识踪影,不见的还有嬴归尘。上午是嬴归尘的《医经》课,从清早就无人见过他俩。嬴少苍大骂嬴归尘狡猾,竟骗阿拉耶识与他在外面授课,是何居心?这却点醒了慕容恪、慈心和石闵三人,纷纷盘算自己的课要去何处勾连。
晚饭后,果见嬴归尘与阿拉耶识双双归来,众人立刻围住,七嘴八舌盘问二人。嬴少苍因嬴归尘独占阿拉耶识一天,认为自己吃了亏,无论如何要阿拉耶识把给他上课的时间补足。秦皇带头闹事,其他人乐得浑水摸鱼。阿拉耶识对着众人翻白眼,说她教嬴归尘中国医术,需要先给尸体看病,他们日间扒坟头找尸体去了。大家听得直咋舌,医术不在活人和病家身上学,捣鼓腐烂尸体作甚,况且扒人坟头有失皇家体面。
嬴归尘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在人群最外面欣赏她随口瞎编“挖坟奇遇记”,什么长白毛的女尸,不腐烂的童子等等。她就是有本事把真真假假的东西说得活灵活现,令人永远不明白孰真孰假。其实,他自己也搞不清她的话。比如今日他们确实扒坟头了,只不过扒的是嬴少苍的浩陵。她头天晚上提出要几具未腐败的尸体授课使用,他便连夜拉着她去了老阴山皇陵。
她对他讲授的关于人体的学问,说是首要课业便是认识人体内外各个部分。嬴归尘习医擅武,杀过之人比救下之人还多,对人身体堪称精熟于心。他自认无须再通过剖开尸体见识五脏六腑,但阿拉耶识坚持要从最根基处教习《医经》,并且指定要男女尸体各一。嬴归尘仓促间无处去寻那无主的尸体,便只能带她去浩陵见地下庞大的阴兵队伍。
昨日,听说要带自己去见阴兵,阿拉耶识异常兴奋。嬴归尘将她藏在浩陵暂避风头时,她误闯地下巫殿,放出一具阴兵尸体与逃脱的李文吉厮杀,差点把自己给赔进去。嬴归尘此时对阿拉耶识合盘托出浩陵之密——所谓陪葬阴兵乃是掩人耳目之辞,实则是嬴归尘多年来替秦皇收集的死灵武士!
关于死灵武士阿拉耶识隐约听说过其是南蛮巫王的极阴邪巫蛊术,比乌蟾根来得还要珍贵。南蛮有三样圣物:乌蟾根、木瓠和苦丹。乌蟾根可以解开天下最奇绝的蛊术,木瓠吹奏的声响据说能号令死人,苦丹能保护正常人不受巫蛊之毒侵害。乌蟾根和苦丹都是救人的,唯独木瓠可号令死灵武士杀人。阿拉耶识以为死灵武士再凶悍也不过是无心窍的尸体,能展开攻击等行动应是某种未知的病毒、微生物孢子或细菌的作用,也许木瓠能吹奏出人耳无法感受的频率,使寄生于死灵武士体内的所谓“巫蛊”受到适宜刺激而活动,在人们看来如同死人有了意识。嬴少苍视死灵武士为珍宝有三:一是他们无须进食,能耐各种天气。嬴少苍的父系出自匈奴犬戎,他不仅要统一中原,还要北上征服匈奴,能耐各种恶劣天气且不用给养的军队对他是个极大诱惑;二其表坚硬如壳,无惧刀兵;三体藏剧毒,若人被其啃咬抓伤,三日毙命。嬴少苍与南蛮联姻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巫王同意将死灵武士的制作秘法传授于他。
“结果呢?那日在地下巫殿攻击我和李文吉的便是嬴少苍炼出的死灵武士?”
嬴归尘眸色黯然,“听圣上说,南蛮人交出的秘法用画绘成,实难破解。百年前秦楚相争,南蛮巫王误入秦人箭阵被射杀,此死灵武士炼制术法由巫王一人掌握,于是便无人能解——”
“啊,如此说来圣上得到的是一张废纸?”
嬴归尘怪异地看了她一眼道:“是一张水牛皮。圣上自得之后便日日于巫殿试炼,每逢药成便交付于我用于浩陵阴兵,一直未获成功。你那日所见只是一剧毒且可活动的阴兵,与真正的死灵武士相去甚远。”
阿拉耶识由衷惊叹,嬴少苍所制死灵武士虽然还有缺陷,但比起传说中湘西的赶尸术不知强了多少倍,难道真是应了“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的老话,科技越进步,古老神秘的巫术就越退步,人们离天地大道就越远?她有些理解为何嬴少苍对奈丽如此轻侮,换了自己也会有受愚弄之感。难怪,他不肯原谅太后,也难怪他要死死抓住自己不放——此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嬴归尘开启位于浩陵的前山的卫宫,除了前部宫室住了修南蛮巫术的巫师,后部全部以阴兵充塞期间。当后部卫宫的九钮石门向两侧拉开后,一股至阴至寒的狂风从里喷出来,吹得阿拉耶识牙关咯咯打架,头皮发炸。迎面铺陈一条约两丈宽汉白玉升龙道,其上陈列战车、弩车、云梯等大型作战设备。升龙道两旁挖有长方形的深坑,深坑里用一排排的木栅栏将阴兵隔开以利于固定,兵器就插在木栅栏上。阴兵均为青壮年,个个身材高大魁梧,面貌鲜活似刚死不久,身上衣服各种各样表明其身份有异:有犬戎、鲜卑、羯人、汉人、匈奴等军士,亦有作强人匪徒和乞活军装扮者。阿拉耶识粗略计数,每个阴兵坑横排九人,纵排十二人,共计一百零八名。
门刚打开时阿拉耶识快速从背囊中取出一件雪白麻衣套在身上,又用一个白色面罩栓在头上捂住口鼻。嬴归尘初时以为她怕臭怕脏,连声解释说这些尸体均用药水处理过,不会腐败发臭。阿拉耶识连比带划告诉他,这么多尸体堆放在一处,肯定有致命病菌,必须做好防护。
“病菌?”每每阿拉耶识吐露新词儿,嬴归尘惊喜的同时又懊丧,因为她常常对新词不做说明,永远只有那句话:“你没必要知道这个,说了你也不懂。”
两人在升龙道上陈列的攻占器械中穿行,望着下面密密麻麻的阴兵尸体,回想在西安兵马俑参观的画面,觉得与此浩陵大异其趣。兵马俑带着艺术古董气息,而阴兵坑才真叫万人坑,令人不寒而栗。嬴少苍的巫王纹面不合时宜地在脑海盘旋,阿拉耶识情不自禁哆嗦,心想能想出阴兵陪葬的他内心深处得有多么黑暗阴邪的力量啊!嬴归尘察觉她的变化,停下脚步关切地注视她。她捂着口罩干呕一阵后,问这些阴兵从何而来。嬴归尘踌躇半晌,最终实言以告:此是嬴少苍当上巫王后十一年来,布巴老人和奴仆自各处战场收罗得来,选那些肢体完好、身体魁梧健壮的战死或病死兵丁,以药水防腐后再用木瓠号令其跟随行走至于浩陵。
“是赶尸术?”阿拉耶识轻声惊呼,其绝美脸庞上的惊惧之色又增一层厌色。
嬴归尘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期然地握紧拳头,他突然后悔一时兴起将她带到卫宫,阴兵的秘密连同住卫宫前部的南蛮巫师都不知道,只有他与嬴少苍二人知道,连王敖、蒙灌、孙博平这些股肱大臣均蒙在鼓里。她终归是弱质女儿身,自己为求学问暴露此等逆天之举,惹她厌弃事小,只恐受到惊吓要失神。
卫宫前厅左右各有九个阴兵坑,后面三个尚是空坑,阿拉耶识以手指点问道:“为何后面三个坑还空着?”
“实则阴兵挑选颇费心血,均为身高八尺左右从军的健壮男子,战死之时多半尸身不全。布巴领仆役多年来各处寻觅,辗转运来浩陵,耗时靡多,如今才得一千七百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