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巫死去七日后复生又从邪症中恢复的消息如了长翅膀在列国传播,上至国君大臣,下至黎民百姓均异其能,认作是被贬仙人,愈加崇敬。这场渡劫变数迭出,令人措手不及。奈丽在天巫醒来发邪症时还存有幻想,谁知天巫午间梦回便又回魂,且其脾性亦从娇媚、温婉、忍让变得主动,举手投足平添雅致、新异、魅惑的风骨,眼见得皇后位置又落空了,与其姨母玛妮夫人直叹她时运坎坷。
最感棘手的是太尉允燹和僖王嬴长平,他们在天巫停灵期间便发密函往胡夏的蠕蠕人部落,唆使他们在库朗地区发动劫掠,破坏嬴少苍的募兵垦田法。原来他们依仗天巫薨逝人心混乱、时局艰难之便利,侵占库朗地区作为西边邦国,以祖庭守陵的嬴少苍长兄定北侯嬴谷为策应,以胡夏白匈奴为前锋,攻打秦国边境,蚕食其地盘。天巫回魂于他们不啻当头一棒——这意味着嬴归尘与阿拉耶识新布局的墨家将为秦国提供稳定的邦交,一旦战事发动,执西长老周亚夫便可牵制白匈奴,嬴少苍率王师拿下祖庭,还有余力长驱直入库朗地区增援垦田的募兵。
嬴长平连夜遣人前往胡夏和祖庭定北侯嬴谷报信,让他们静观其变。但胡夏蠕蠕人居住偏远,恐怕得到报信时已经在库朗有所行动了。人算不如天算,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看来嬴少苍的龙位暂时动不了。
半梦半醒之间得到仙人启示的阿拉耶识同样忧心忡忡。她一是担心嬴少苍逼婚,二是恐钜子和侠墨营主抱残守缺不肯彻底解散墨徒,最后的心病就是棘奴和慈心二人归宿。她花了一整天时间来思考未来如何布局,她的角色定位等等问题。等到晚上掌灯时分,她终于拟定全部计划,关键便在钜子的墨家身上。
她被推为传法长老之时曾夸下海口要开馆授徒,首批招收自己举荐的三位墨家长老,每人学费三十万金。那时纯属信口胡诌,她打心底没想过要把21世纪的学问传给他们,主要怕打乱文明发展进程造就因果,使得虚妄****失去控制;还有一则,科学与民主是一对孪生子,古人很可能把科学视为神学,民主视为疯魔忘语洪水猛兽,她才不会蠢到招惹这样的是非。何况,凭古人的现有的加工制造水平,给配方也合成不了化合物,给图纸也做不出飞机导弹。一时妄言成真,她滞留虚妄****就得担负起责任,学馆非开不可。她冥思苦想后,决定把心理咨询师的自我成长小组作为学馆传授的主要方式,同时讲解佛经,培养信众。
“火水未济”卦展示在阿拉耶识面前的是一条漫长的路,她吩咐停灵七日敲引磬,如果喊不回来便继续停灵到四十九天,要在这里逗留到五十八岁的老年,都够中土曾祖母级别了。继续在秦赵燕皇室中间厮混下去,嫁人是迟早的事。即便如此,断不能向古人落后的婚姻制度低头,怎么能让落后文明同化先进文明呢?这么憋屈的事,柏素云不会干。但是眼前有个大麻烦——嬴少苍。昨日找到恢复正常的“天意妹妹”后,立刻接到宫中大摆歌舞酒宴庆贺,说是给她压惊。她心知肚明这是来试探自己的,恐怕过不了几日等她身体完全恢复后,就要迎入六合宫。再来次以死抗争?硬碰硬未必能讨到好处,反倒激发其动用权力和暴力行事。
推掉嬴少苍的皇后位置,慈心和棘奴又该如何?
肯定不能与慈心搅合了,他是皇帝命又是汉族人的渊源,沾上他不晓得要背负多大的因果孽债。
至于与棘奴的纠葛,阿拉耶识想到便有些头疼。扪心自问,棘奴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儿,待自己全无私心,可他就是教人不放心。他的军神名号越响亮,官做得越大就越担心。最令人难为情的是,为何只要一见到他满脑子乱窜的便是他的饥饱,冷暖,恨不得把各种最拿手的菜肴都做给他吃,恨不得扒开衣服好好检查伤口,研究他被雷击改造的身体。她想:我这分明就是母性发作,把棘奴当孩子了。他吻我的时候,我连眼睛都不敢闭,要是闭眼了就说明动情,怀着母爱的女人怎能接受“儿子”的爱情?真羞耻。
四十九年确乎是漫长的人生路。也许,在虚妄****中我另有一段缘分吧。阿拉耶识不停地安慰自己,饭一口口地吃,事情一件件地做,首先修通钜子的思想,让他同意自己关于侠墨的处置方案。
第二日一早,嬴归尘如约来到天巫府。他的伤已经没有大碍,唯其人愈发清瘦,肌肤青白,在后颈窝处用蓝色丝绳结系墨发,行动时青丝与牙白色衣带一同飘拂,如写意水墨画中远游士子,飘飘渺渺的,不真实。阿拉耶识推测,此人魅影神功与列子御风而行相类属,更兼人高而瘦,穿着潇洒儒雅的直裾华夏长衫,自然就带着几分仙风道骨。可惜此人疾病缠身致使性格乖直认真,有些话还须当面讲清才少些麻烦。
她今日有心和他疏通关系,精心备了好些点心果子招待他,亲自烧水煮茶,到教嬴归尘背脊绷得更直,薄唇微抿,冰山冷面紧张得要化掉了。
心理学家早把这些微妙的肢体语言看在眼里,便打趣道:“我找墨家钜子是商量分家后侠墨的处置事宜,但听说你因护送使团失职要自杀以谢天下,如此一来,我和你这个将死之人就说不上了。”
“呃……”嬴归尘脸上的万年寒冰顷刻瓦解,眼角、口角一起抽搐,片刻后咬着下唇支吾道:“逸之身为钜子太过感情用事,贻笑大方,实在惭愧。墨家财物尚未分割交接完毕,侠墨残局还待盘活,还望天巫指点迷津。”
阿拉耶识格格娇笑:“愚忠愚孝,你有免死金牌还怕陛下问责么。”
嬴归尘看一眼她以后又心虚地垂下眼皮:“我……我是觉得没能救下你的命——”
阿拉耶识及时打断他的话,她不想让与此有关的信王嬴允直、蒋青等人同他一起背负失职的负担,说到底还是她自己作死的报应。
她朝对方伸出右手,诚心诚意地说:“我们握个手吧。这是中国交朋友的礼节,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朋友了,以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
嬴归尘满眼不可思议,阿拉耶识的纤纤玉手尽在咫尺,他吃不准着是否真要握着它。他犹豫着看她,她乌溜溜的眸子泛着清亮盈润的水光,朦朦胧胧的,他在里面看到自己的身影,情不自禁伸出双手去握住那只小手,温暖丝滑,柔若无骨,好像捉不住随时随地要滑出掌握。他立刻用力将之合在掌中。
“握手只用右手,不要用力握……像这样——”她握着他的手轻轻摇晃两下,“这样就行了。”
他呆呆地看着她,感到迷迷糊糊,耳边只听到她握着自己的手热情地说:“你想自杀,我也想过。我们握手结盟,互相帮助,共度时艰。”
胸口好似堵着一团东西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努力地点头,努力地从受银针控制的面部挤出一丝微笑。
阿拉耶识满意地笑了:“原来你还是会笑的——嗯,你笑起来蛮好看的,为何总喜欢板着脸,我又不欠你钱。”她很开心,替他削了个梨子,看到丰盈的汁水不断地从他的双手、口中滴下,他窘迫得不知所措时,她递去一方洁白麻巾。一切都做得流水无痕,好似与他早有默契般。他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捂不住。
好不容易她才说到正题。她在心灰意冷的日子里,雪漫没少在她跟前告状,说嬴归尘胡乱怀疑人,秦皇部分青红皂白酷刑逼供,要师尊出面帮她讨公道。她那时连自己都不想活了,哪里管得过来这等闲事。现在人完全恢复精气神,凡尘俗务一件少不了。她听嬴归尘详细说了着火的情况,心中便有些猜测,但总觉得好像漏掉了什么关窍。
她黛眉轻扬,找嬴归尘要了六枚铜钱起卦,铜钱叮当落地时,她突然低声惊呼。嬴归尘探寻地看着她,只见她凝神思索片刻后对他正色道:“这件事情恐怕雪漫也是被人利用,雪漫虽然精明但性格直白,她在我的小产计上添计中计,定然有人幕后出主意。那对人参娃娃就是幕后之人暗自做的手脚!”
“你可知幕后之人是谁?”
阿拉耶识抿嘴笑道:“以前有些事情我没找到答案,现在结合起来就想通了。”
她于是从宣化街头摆摊算命说起,回忆到有日曾算到有个少女是皇后命格,便将结果瞒下,退钱给来人。那人就是雪漫倚重的御医监的蔡医工。正是他带人主查侯美人的寝殿,恰好找到下咒草人。
“这不是巧合,这个蔡医工身份可疑。”
“我会去查清此人身份。此人应该与萨满有关联,至于是不是巫皋的人暂时不好说。”
“我现在回想起来,跑马大会时有人曾威胁我选雪漫为秦国皇后。我找你打听消息,你当时让我去问雪漫,我因找到雀儿完成心愿便不想纠缠于这些俗务,也就没有追究。现在看来,雪漫有事瞒着我。”
“若雪漫真有问题,你该当如何?”
“我不会把她怎样,只是需要知道她到底卷到什么事里去了,给她提个醒。”她清澈的眼神流淌在他身上,“实话实说,后宫险恶,雪漫太过老实才让我担心呢。她想要的不过是做皇后,复兴可足浑部,这期望对后妃来说无可厚非。只要她不搞得天怒人怨,便由得她去。我这次去大棘城已经帮她挣够面子,以后她的事情得自己操心。”
嬴归尘做沉吟状,婉转提点她可曾想过贪狼星与天同星的传言。阿拉耶识立刻以手托腮,看着对方装得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那都是好事者穿凿附会,不提也罢。”
嬴归尘深深地看着她,她则开始找事做,喝茶、吃点心。
“贪狼与天同,远在天边尽在眼前。”他坚持看着她的眼睛。
“说什么痴话,你修仙修成疑心病了。”她咬掉半块桃花酥,鼓着腮帮子,说话含混,“别尽想那些没影子的事,墨家怎么办,你先说。”
光看她眼中躲躲闪闪的狡黠慧光,嬴归尘明白,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别人知道。是的,如果她的天同和雪漫的贪狼命星谶纬传开,她与雪漫都将改变命运。他在心中默默祷告就让安夫子的预言永久埋藏吧,让她按照自己的心意做逍遥谪仙人,他要伴她一道开馆授学,传播墨学。如遗嘱所述,“传播思想比积累财富更加有助于实现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