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天中,天巫府里因为山西余家少东家慈心的闯入而产生扰动,不管慈心走到哪里都有下人对他窃窃私语。据说这翩翩佳公子和主人是患难之交,二人同坐一辆囚车朝夕相处,公子还当着秦皇的面说主人是他心爱之人呢。下人们据此认定他就是未来府里的男主人,使女们受了阿拉耶识人人平等观念教导,毫不避忌慈心是一男子,三五成群来偷看他,对他指指点点,时而内部发出一阵哄笑散去,搅得慈心如坐针毡,日日盼着“大牛”能快些回来。多亏袭人对他照应甚是周到,每日来他房中拜会,宽慰于他,让他耐心等待天巫回府。
袭人辗转了解慈心和天巫结交经过,又暗自对慈心估量了一番,心下也有些认同下人们的看法,慈心公子无论人品相貌均是上上之选,和师尊倒也算般配。师尊和时下风气相反,重商轻仕,平素不喜和官家打交道,慈心公子家世代商贾正合师尊心意。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师尊这番出走竟成就一段佳话,好不美哉!想到此节,袭人对慈心更为上心,嘘寒问暖百般照应,早已看做是师公一样。慈心见袭人如此待他,胸中不免忐忑。他将这些天的情形据实以告,声明天巫一直扮作叫大牛的男子与他结交,天巫到底长什么样子他全然不知。这番实话实说把袭人乐得直拍手,说师尊一向单干,这次收了你做帮手,咱们天巫府越发壮大啦。
慈心怎么也笑不出来。大牛被秦皇留在巫殿已经三天,难道真如何瘸腿说的秦皇对天巫有情留宫中伴驾?尽管他连天巫的真实面目都不曾瞧过,内里却对囚车中朝夕相伴的大牛滋生一股情愫。你怎么是天巫呢,你明明是大牛。无论嗓音、相貌、甚至连你的身体我也拥在怀里抱过,就像你自己说的你是纯爷们儿,怎么会是女人?慈心这会儿依靠在花园凉亭上,闭目回忆大牛的音容笑貌,仿佛滑腻温软的手指触在他的头脸和脖颈,一阵心悸穿过胸膛,他呢喃自语:“大牛……你真是大牛就好了。”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喧哗,慈心睁开双眼见到修剪干枯枝叶的花工们呼啦往前院跑,口里喊着主人回府了!慈心浑身激灵从凉亭靠栏上跳起来也往前院跑,眼看天巫府中下人都陆续都朝前院中聚拢,心想:不知此间主人究竟如何,竟能引得阖府下人出去迎接。天巫开府不足二月,在外流浪的时间到有月余,想必下人们对这主子也堪堪当个客人罢。只是我这真正的客人又该如何自处?想到这里不由慢下脚步,隔着远处那下人围成的人墙,瞧见一乘小轿稳稳停在当中。
袭人上前掀起轿帘,一位轻罗素服蒙面女子迈出小轿,一干下人们纷纷施礼,女子广袖轻飏示意免礼,然后端端站在中央揭去脸上黑纱露出真容。她脸上挂一抹浅浅笑意和大家说话,貌极亲切和蔼,谈笑间顾盼自若。慈心只站在远处翘首间便觉浑身如遇雷击,目不能转:这便是传说中的天巫么,赋得《尊经记》,口占一绝《虞美人》,留画咏明月,只身破案杀贼的海外女巫?她看上去还是十五六岁豆蔻年华,然而举手投足娴雅洒脱,眸中蕴含仁慈慧光,神态气韵已不似凡人,何况姿容绝伦?大牛和她做一处无疑牛粪和鲜花。慈心当下失魂落魄,不意阿拉耶识早已在人群中寻他多时,含笑向他走来。
“慈心。”一个甜甜软糯的声音对着她说,“你不认识我了?”
阿拉耶识俏生生立在他面前,伸手右手去拉他的右手,“我们握个手好吗?这是我们中国人见面的礼节。”
当滑腻温软的触感再次袭来,慈心的心动了动,傻傻地问:“你……真的是大牛?”
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传递给他肯定的力量,“我当然是大牛,不过还有一个很拗口的名字——阿拉耶识。”
“那我该如何称呼?”
阿拉耶识很爽气地说:“你就叫我大牛好了,名字只是个符号,心里有这个人就行了。”
“我,我真不敢相信。”慈心脸露羞涩,低垂了眼皮,“我想找的天巫就在我身边,我却错将红妆当蛮郎。”
“你找到我之后又当如何?”阿拉耶识瞧他好玩,故意逗他。
慈心大感窘迫,咕哝道:“我尚未想好你就出走了。”
“可是想和我吟诗作对?又或者听我抚琴而歌?”
慈心点点头,羞色更甚。
阿拉耶识发出脆若银铃的笑声,“这些都不是问题,可是得等我有命从祈雨大****回来!”
此话把慈心和袭人吓一跳,均不解地看着阿拉耶识等她进一步分说。阿拉耶识挥退下人,把二人领到主楼自己房中。合上房门后,她很郑重地对他们讲了自己请命祈雨一事。今早早朝上,阿拉耶识以客卿身份列席朝会。她以为秦国效命为由,自请在六月十五之前单做一场祈雨****,既不用人牲也不用六畜祭祀,甚至连祭祀礼官都不用,搭个法坛就能祈雨。阿拉耶识的提议遭到安靖王、僖王等犬戎派系的强烈反对,认为是对犬戎历代祖宗崇信的萨满教的侮辱和挑衅,请秦皇把天巫私自逃脱藐视朝廷之行和侮辱萨满神明的挑衅一并治大不敬之罪,处以极刑。蒙灌等华夏遗老初时不知秦皇用意,但看阿拉耶识不慌不忙应对西烈王、张北王心中便有了底。在华夏族文官的附和下,阿拉耶识做出保证:明日拿出祈雨具体时间。若祈雨失败,情愿以死谢罪,做第一个被祭祀的人牲。
袭人和慈心相顾失色。
“大牛,你这次祸闯大了,天公下雨非人力可为,我自来不信祈雨之说。你这次竟赌上身家性命,让我如何保得了你?”慈心急得在屋内乱转,盘桓片刻便捉定阿拉耶识的手,“不行,你现在必须跟我走!让杨征带着护卫送你去大同。”
袭人早已六神无主,听到慈心的逃跑法子连连点头。
阿拉耶识缓缓摇头,“你们当我犯傻是不是?完全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不会说,我说过的事情一定会做。也许在你们看来,死上几千人不算什么。在这样的乱世中,哪次打仗不是尸山血海收场?袭人,你险些被秦军当军粮吃掉,慈心,你到处周游所见场面也不少。可是对我这个来自海外和平国家的人来说,不要说活人祭祀,就连处死一个犯人也需要很谨慎。我的国家把生命看得无比尊贵而不管他是国王还是黎民百姓。就拿连环杀手李文吉来讲,他是个脑子有病的疯子,所以他杀人不是他本性凶恶想要杀人,而是疾病让他脑子不能做主。他那样的犯人在我们中国不会处以极刑,朝廷反而会请大夫来给他治病。”她的话让两个人听着十分稀奇,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议,也不知天巫所言真假。
“我知道你们现在肯定不相信我所说的,但我会用我的行动来证明给你们看。三千条人命啊!如果我不是天巫,没有那个能力,我也不会管,可是现在我还有一些希望就不能不管。”阿拉耶识吞了口水,继续道:“袭人、慈心,我把你们叫来就是想让你们及早离开天巫府这个是非之地。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祈到雨水,担心失败后会牵连到你们。袭人把府中的钱财全部分给下人,让他们自谋出路;至于你自己的出路,恐怕你已经找到了,我就不再为你操心。”
阿拉耶识说到此处转向慈心,“秦国内斗甚剧,慈心你既然答应秦皇支助秦国秋粮,恐怕那些犬戎人会丛中作梗,你要尽快离开秦国才是。”
“师尊,我们逃吧!”袭人看着比阿拉耶识年长成熟,此时却像个惶恐的孩子。“你能耐再大也斗不过天啊。”
“你说错了,我不是要和天斗,而是要顺应天。”阿拉耶识意味深长地指指头顶上方,微笑着说。
慈心毕竟是走南闯北的同济商号少东家,见识远非袭人可比,阿拉耶识话到此处他反而清醒下来,反过来宽慰阿拉耶识,“我既敢应承秦皇,自然心中有数,天巫无须多虑。当务之急是如何祈雨,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但说无妨。再有,若是祈雨失败,岂能任人宰割,须想个万全之策。”
这番话条理分明切中要点,显出说话人清晰的逻辑和理性,阿拉耶识不禁对慈心投来赞赏的目光,怪道说余家四公子虽是庶子却能以少东家名义执掌商号,其人才干果然突出。她于是对慈心报以感激的笑,悠悠然道:“袭人去做好我交待的事情即可。至于慈心你嘛,我还真有要劳烦你的事情。”慈心眼睛一亮,以为是什么大事,却见阿拉耶识取出一本叫《金刚经》的书,让他照着上面的画像描摹一个三尺宽,六尺长的绢画。“这是我中国佛教的教主释迦牟尼佛,打败萨满就全靠他保佑了!”阿拉耶识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