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契丹军士看来,原本今夜双方游骑、勇士在捉对较武,声势又闹得那般大,两军将士的注意力都该被此事吸引才是,那么他们骤然发动袭击,必定会让唐军猝不及防,加之他们又有同伴背后偷袭,两面夹击之下,唐军焉能不惊慌失措,又加之那卢龙军主将李彦超,在山前被耶律斥力埋伏擒杀,待到传首营前时,唐军岂有不心惊胆颤,仓皇逃窜的道理?
先前先锋溃败,万骑大军最后活着汇合主力的,不过十之一二,这些人虽然暂时活着,却被耶律敌烈骂的狗血淋头,若不是战事还未结束,只怕是早就悉数贬为奴隶了,如今不少人都随在军中,自然是迫不及待在今夜一雪前耻,好重新夺回尊严和地位,这些悍不畏死之徒,耶律敌烈都是用在前阵的。
凡此种种,今夜契丹军若是不能高歌猛进,那天理何在?
可惜的是,人们总是以为自己站在天理一方,所以天理也该和自己站在一起,殊不知天理高高在天上,对凡人从来都是不屑一顾。
出乎契丹军意料的变故,或者说最先被契丹军察觉到的变故,出现在正与耶律斥力较武的李彦超身上。
耶律斥力,乃是耶律敌烈近年来网罗契丹骁勇之士,所得最大的收获,其人骑射技艺之精湛,几乎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凡是与契丹勇武之士较艺,没有不胜的,耶律敌烈今夜之谋划,第一个关键点便在耶律斥力身上,若是耶律斥力不能挫败卢龙诸将,逼出李彦超,那么耶律敌烈吸引卢龙军注意的计划也就不能得逞。
耶律斥力没有让耶律敌烈失望。
黑夜较武,视线本就大受影响,虽说此地篝火鼎盛,火光映照之下四周亮如白昼,但那不过是夸张之词罢了。
李彦超上来与耶律斥力对射一箭,碍于光线问题,加之各自都有闪避,谁也没射中谁,而后两人纵马奔驰,短兵相接,还是谁也没能奈何谁,最后双方回身再射,李彦超没中,耶律斥力中了......甲胄边缘,并没有什么用。
随后双方你来我往,好生斗了几个回合。
双方将士也齐声呐喊助威。
然而就在一次错身之后,变故陡生。
不知何时潜行到附近的卢龙精骑,竟然趁着耶律斥力调转马头的功夫,从夜幕中冲杀了过来!
篝火虽然亮堂,但照射的范围毕竟有限,否则耶律斥力也埋伏不了李彦超。
当耶律斥力发现对方的埋伏时,想要逃走已经晚了,对方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分明就是早有准备,而耶律斥力的同伴,更是来不及救援因为耶律斥力刚好冲到了山坡那边。
耶律斥力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本来是他埋伏李彦超的,现在却成了李彦超埋伏他!耶律斥力本就号称契丹当下第一勇士,自然心高气傲,原本想着凭借自身战力,试着将李彦超拿下,若是不能成功再呼唤伏兵就李彦超方才表现的战力来看,他原本是很有把握的!
殊不知,李彦超竟然也藏了伏兵,而且还先他一步出动!
面对一拥而上的卢龙精骑,耶律斥力虽然临危不乱,奋力抵抗,但身陷敌围,双拳难敌四手,再加之伏兵又都是李彦超精心挑选的悍勇之士,耶律斥力哪里有机会脱困?
不等耶律斥力多抵抗几合,李彦超回身杀到,他在马上挺身,长槊一劈,一下就将耶律斥力的马刀劈飞!
耶律斥力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李彦超一击竟能劈飞他的马刀,虽说他方才左支右挡,这一下应对的有些仓惶,但按照先前与李彦超过招的经验来判断,李彦超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力道!
然而李彦超没给他想明白的机会,一槊劈飞他的马刀之后,下一槊就将他斩落马下。
跟上去又一槊刺穿耶律斥力的胸膛,李彦超这才冷哼一声。
“如此孱弱无力之辈,竟然也是契丹第一勇士?”李彦超收起马槊,毫不理会身后悲愤交加的契丹军士,策马扬长而去。
起初示敌以弱,而后抢先发动伏兵,最终雷霆解决耶律斥力,赢下这场争斗,正是他临行前李从璟那句“不许败、只许胜”的真正含义。
耶律斥力还以为李彦超不过如此,还妄想依仗自身勇武堂堂正正拿下李彦超,以证明自己的实力、振奋契丹的军心,殊不知,这一切都是李从璟的套路。
李彦超回营的时候,正是徐旌向后山契丹军发起掩杀行动的时候,他策马回到营中后,山前的契丹军已经开始冲击卢龙军营地。
卢龙将士在李彦饶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应对契丹军冲营。
一场大战就此拉开帷幕。
见到李彦超,李彦饶连忙上前问:“得手了?”
李彦超将耶律斥力的人头递给李彦饶,“一切皆在殿下预料之中。”
李彦饶接过那颗血淋淋的人头,端详一阵,啧啧赞叹道:“真是一颗大好的头颅!”说罢,将人头丢给身旁的亲卫,“看看哪处营垒受契丹军进攻最烈,便将这颗人头送给营前的契丹军。”
亲卫得令,提起人头就走。
卢龙军营地各处都亮起了无数火把,火光在契丹军近营的前一刻,陡然比先前亮了数倍,这就使得契丹军士完全暴露在卢龙将士面前。为应对契丹军冲营,卢龙将士将无数铁蒺藜撒在辕门前,又在门前摆起数排拒马因为时间的关系,拒马制作的不多,不太够用,卢龙将士便索性将长枪插进地面,斜指营前,布置成密集阵型。
最后,因为事先准备的缘故,营中的强攻劲弩尽数抵达辕门和容易遭受攻击的地方,将士们列好阵型,蓄势以待,那些契丹军士一进入射程,便是箭雨如蝗,当头淋下。
无数契丹军士连辕门、栅栏都没摸着,就纷纷倒在了路上。
饶州军步骑参半,攻营以步卒为主,便是如此,盾牌也没能成为他们的保护伞,毕竟卢龙军中的大弩威力强劲,可非盾牌能够抵挡。
契丹军士也算顽强,眼看前阵同袍接连倒下,卢龙将士防备严密,仍是踩着同袍身体不停进攻。在他们看来,卢龙军的强势只是暂时的,只要他们坚持两面夹击,卢龙军早晚必溃。
直到契丹军士半覆盖半扫除了铁蒺藜,在长枪阵、拒马阵前也丢下无数尸体,他们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发现不对劲的当然是耶律敌烈。
身为主帅,他早已无法安坐帐中。
因为身在棋盘之外,看棋局自然能清楚一些,放眼望去,唐军营地稳如泰山,防备严密,虽战事激烈,却无一处生出乱象,契丹军士猛攻半个时辰,在唐军强弓劲弩面前,竟然连唐军的第一道防线都没有突破!
更叫人不解的是,唐军后营依然人声鼎沸,但偏偏唐军应对前营契丹军,完全是有条不紊的状态,压根就没人去向身后看一眼,完完全全是不担心身后有变的模样,就像后营的热闹景象跟他们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耶律敌烈脸色逐渐变得不好看,慢慢铁青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哪里是叫人不解,分明就是可恨!
在绕道后山偷袭唐军后营的溃兵回来之前,耶律敌烈下达了全军撤出战斗的命令!
“李从璟这小儿,把本王当猴子耍!”一时半刻看不出来,这都半个时辰了,耶律敌烈岂能一直看不出来?那唐军后营的混乱景象,分明就是李从璟制造的假象,目的就是让耶律敌烈以为耶律努哈尔偷袭得手,而让契丹大军去唐军防备严密的前营送死!
耶律敌烈恼羞成怒,气得浑身颤抖,就是这半个时辰的时间,那些去唐军前营看似是“猛攻”,其实是“猛送死”的契丹军士,伤亡少说已是好几百。
他气的不是那好几百契丹军士的伤亡,而是被李从璟赤裸裸的戏耍了一回。
在全军撤退的命令下达后不久,浑身是血的耶律努哈尔狼狈逃回,一见到耶律敌烈他就跪倒在地,委屈的向对方哭诉:“唐军早有防备,埋伏了重兵在后山等候,他们一动手就成包围之势,掐断了末将撤退的路线,末将好不容易才突围回来......”
“滚开!你这蠢狗一样的废物!”耶律敌烈一脚将耶律努哈尔踹翻,恨恨走进营帐,再也不想看眼前大军的败退景象。
卢龙军前营,契丹军开始后撤,李彦饶看了一眼辕门前的情况,见铁蒺藜已经被清理了个干净,遂对李彦超笑道:“蛮贼要回撤,我等岂能不送上一送?”
“送!当然要送!来而不往非礼也!”李彦超很大气。
火光下,长枪阵、拒马阵被收起,一座座辕门大开,汹涌的铁甲洪流杀出,呼喊着向败退的契丹军杀去,不多时,满山坡都是追杀契丹军的卢龙将士。
一直追杀到契丹营前,卢龙军才尽兴而归,一路高歌,嚣张到了极点。
耶律敌烈坐在大帐中,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一直到天明。
韩仲锡木然站在他身旁,双目失神,像是灵魂给鬼勾走了一般。
天亮前,伤亡统计送到了耶律敌烈面前。
仅仅半个多时辰的战斗,正面出击与绕道后山的部曲,伤亡加起来已然超过了一千。
初至万马坡就遭遇这等失败,可谓是当头一棒。
耶律敌烈知道这一战他打的有些急,但唐军占据了万马坡有利地形,一开始饶州军就失了先机与主动权,趁唐军立足未稳给予其重力一击,以争取有利形势,这是耶律敌烈必须要做的尝试。
是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想一战定乾坤,将唐军击败,他知道这不可能,因为对方是卢龙军,是李从璟亲自率领的卢龙军。
历史早已证明了对手的强大,耶律敌烈还没自大到认不清现实的地步。
然而无论如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耶律敌烈有苦说不出。
耶律敌烈这一战打的急,还有一个他不得不急的理由。
因为西楼的态势,或者说耶律倍与耶律德光相争的态势。
耶律敌烈乃是军中宿将,他自然知道,一旦国中内乱,三军将士根本不可能有心思抵抗外敌。
现在契丹国中已经乱了。
在抵御卢龙军时,契丹军遭遇了一连串无法抗拒的失败,卢龙军骁勇善战、李从璟谋划得当固然是根由,但在耶律敌烈看来,国中生乱导致军无斗志、士无战心,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怎么就这么巧,为何卢龙军来犯,会与殿下起兵几乎同时......皇上西征,殿下起兵,唐军北来,西楼人人自危,契丹这回要乱成何种模样?”天亮了,耶律敌烈却觉得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传言李从璟曾先后与殿下、北院宰相会面,说是他挑起了契丹的全面内乱,是他要调换契丹的皇帝,难道事情果真如此?”
耶律敌烈不敢再想,再想就太恐怖了,他怕到时候连他都要失去与唐军作战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