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重诲回望了一眼户部左侍郎裴严,依然不明白他何以敢明目张胆站出来,如此赤裸裸对秦王大加攻讦,更让他不解的是,户部尚书竟然没有对自己下属官吏的出格举动,有太多微词。
直到散朝之后回到中书省,安重诲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那辆来自南方,赶了千里路程来到洛阳城前的寻常马车,在儒雅男子上车后,重新驶进了城中。它从繁华街道拥挤的人群中安静行过,不起眼也没有半分波澜,如同渡江的芦苇。
最终,马车停在一座极度富贵堂皇的府邸前,与寻常府邸不同的是,府门大开,门前有带刀甲士戍卫。恰巧,当马车停下时,街道上碾过来一队威武不凡的仪仗。
仪仗中的主人身着王袍,器宇轩昂,但当他看到停在府门前的那辆平凡马车时,刻意摆出威严之相的脸上,却不禁露出了激动之色,稍作犹豫,他便下了马来,放下身段,疾步来到马车前。
马车中的男子听到动静也已出了马车,他双眸微缩,瞧了一眼正满面喜色赶过来的年轻人,心中已有了对方的初步印象。
“小民边镐,见过赵王。”儒雅男子俯身行礼,一举一动,皆有从容之气。
“先生快快免礼。”年轻男子连忙扶起对方,亲切而又激动道:“先生终于到了,孤王盼之久矣!”
不时之后,府前相见的两人,在府中的厅堂中相对而坐,除他两人之外,身旁便只有伺候茶水的侍女。
“先生应孤之邀,不远千里远道而来,孤深感荣幸,今日先生初临,孤王本应大设宴席,为先生接风洗尘,以尽地主之谊......”赵王言语热络。
“殿下此言差矣,大唐坐拥天下,殿下贵为大唐皇子,若说尽地主之谊,岂非该对天下人皆如此?”儒士微笑道,“况且仆自江左而来,殿下心胸宽广自是不会挂怀,但寻常人等却未必作此念想,大张旗鼓仍是稍有不便。”
“先生思虑周到,孤王佩服。”赵王心情愉悦,不吝赞美之词,“得先生辅佐,孤王何愁不能建功立业?”
两人一见如故,不免彻夜长谈。
......
金陵。
年关将至,本也是忙碌时节,对预备明年对楚地用兵的徐知诰而言,眼下尤其繁忙,与许多渴望建功立业的官吏一样,对大战前的准备,即便是再忙,徐知诰也是甘之如饴。
只不过这两日来,徐知诰情绪稍有些变化,一块大石压在心口久久不能落地,反而是重量与日俱增,让他倍感压迫。日暮之前,堂中即已点亮了烛火,直到侍者来提醒他用饭,他才察觉到夜色降临。此时他没甚么胃口,摆摆手示意稍后再说。
再度埋首案牍的徐知诰,被一阵冷风扰得微微皱眉,不等他说什么,随着一阵响亮的脚步声传来,一名鲜衣亮甲的年轻甲士进了门来。此乃徐知诰近卫统领,唤作林仁肇,虽年纪轻轻,却深受他的器重,同光年间他去草原时,便带了此子随行,彼时对方还只是一介少年。
看到林仁肇这番模样,他便知有重要消息到了。
“丞相,武昌急报!”
“何事?”
“林司首到了武昌。”
徐知诰惊喜不已,“林司首无恙?”
“伤势颇重,但性命无碍。”
“快将信报拿来。”徐知诰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快速浏览了一遍信报内容,感到身心一阵轻松。
当日林安心被追到山崖前,进退无路,在军情处将其万箭穿心前,她决然与两名女卫跳下山崖,也是她运势颇佳,这才没有横死江中,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捡回一条性命。
看完信件,见林仁肇依旧没有退下,徐知诰遂问道:“还有何事?”
“边镐已经到了洛阳。”林仁肇道。
徐知诰点点头,示意知晓。
林仁肇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丞相,边镐当真能赢取李从荣的信任,助我们扳倒李从璟?”
徐知诰放下玉笔,看向林仁肇,笑道:“王佐之才,江左边郎。这话可不是白说的。”
林仁肇扰扰头,“可这话是咱们编出来的啊!”
“话出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属实,他人是否相信。”徐知诰道,“为让边镐名动天下,金陵不惜花费重金,召集各方贤才品评天下人物,宋齐丘、冯延巳等名士更是甘做陪衬,这才有了‘南国十分才气,而边郎独得其九’的声势。李唐境内的才子,不是做了秦王府幕僚,便是贡举扬名,李从荣要得一个有天纵之才的谋士辅佐他,谈何容易?边镐北上,可谓是雪中送炭,正合其意,李从荣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不信?”
林仁肇若有所思,半响后讪讪道:“卑职就是担心,李从璟和他身边那帮人不好对付。”
“这你不必担心。”徐知诰笑容泰然,“虽说‘南国十分才气,而边郎独得其九’的说法有些言过其实,但纵观大吴朝野,论机谋才智,却无人能出其右,便是严可求也不会比他更强。此番边镐北上,不说助李从荣扳倒李从璟,至少能让我大吴伐楚时再无北境之忧。”
林仁肇撇撇嘴,颇有些不服气,他自小被徐知诰收养,一直带在身边教导,自然不会甘认才能比旁人差。
但若是李从璟在场,肯定不会怀疑徐知诰的论断。
因为边镐此人,可是帮那个南唐灭了楚、闽两国的大猛人。
......
“只建功,不争储?”边镐听罢李从荣的话,面露愕然之色。
“先生没有听错,孤王正是此意。”李从荣面容严肃,“先生初至,问孤王之志,这便是孤王之志:为一代贤王。”
“殿下恕罪,小民愚钝,不解殿下之意。”边镐心中虽有千层浪,面上却不动声色,“殿下乃大唐皇子,为何自缚手脚?亦或是,殿下心有顾虑,不信小民,不愿与小民开诚布公,肝胆相照?若是如此,小民请回!”
说罢,边镐作势起身。
李从荣连忙拉住边镐,“先生多虑了,孤王既请先生来,焉会不信任先生为人?”
“那便是不信任小民才学,认为小民不足以辅佐殿下成就功业?恕小民才疏学浅,请放小民南归!”边镐看起来很生气。
李从荣好劝歹劝,总算让边镐安静下来,“先生莫急,且听孤王缓缓道来。”他叹息一声,“先生虽远在江左,想必也是知天下事的,孤王请问先生,眼下我大唐谁最有可能入主东宫?”
“自然是秦王。”边镐道。
“这便是孤王不愿争储的原因。”李从荣让边镐坐下,“孤王实不愿与大兄相争。”
“这......”边镐等着李从荣继续说下去。
“先生远在南国,可能不知大兄为人,孤王自小与其相伴,却是极清楚的。孤王大兄,率性谦和,尤重情义,上孝双亲,下悌兄弟,不瞒先生,孤王幼时,学业都承自大兄......好叫先生知晓,孤王向来仰慕兄长,此生不求如兄长一般拥不世之才、立不世之功,唯求能望其项背,不负其多年期望,这也是孤王渴望成为一代贤王的原因......”
“况且大兄身侧,大才济济,莫离、王朴、桑维翰、杜千书、卫道等人,无不是一时之选,或善于军事,或精于政事,或长于机谋,遍数举国上下,也少有能相与争锋者......再者,大兄为国征战多时,近年来又多谋政事,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一席话李从荣言说了小半个时辰,谈到动情之处,不免露出追忆之色,便是边镐只是一介外人,也能感受到他与李从璟的兄弟情深。
临了,李从荣郑重的看向边镐,肃然道:“故此,孤王之愿,在如大兄一般,为江山社稷尽己所能,上解君王之忧,下缓黎民之苦,如此方不负平日所享之富贵。孤王之意,先生明白了么?”
边镐怔了好半响,心念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弯,末了起身行礼,感慨道:“殿下之贤,令小民钦佩,举国闻之,亦必称颂,有殿下这等贤王,实乃大唐之福。小民愚钝,竟未能早恤殿下之意,惭愧万分,若蒙殿下不弃,仆愿追随殿下,为大唐社稷略尽绵薄之力!”
“先生能够理解,孤王知足矣,能得先生辅佐,实乃孤王之福!”李从荣拉着边镐的手,有遇平生知音之喜。
......
不同于李从荣散朝之后即刻回府,李从厚离开文明殿后,没有离开宫城,而是去见李嗣源,作为李嗣源的幼子,李从厚如今还不到弱冠之龄。
李从厚去见李嗣源,自然是因为不忿朝臣攻讦李从璟,见到李嗣源后,李从厚不仅为李从璟鸣不平,还将那些挑事的朝臣大骂了一通,请李嗣源处置他们。
看得出来,对李从厚维护李从璟的态度,李嗣源还是很满意的,并且说了一句“你大兄这么多年没白疼你”的话,但说及处置朝臣,李嗣源却没有明确表态。
虽然李嗣源也气愤那些个朝臣的做法,但毕竟秦王府、河阳节镇有官吏触犯律法是事实,蜀中生乱许久没平息也是事实,如今的朝堂好不容易有了政治清明的兆头,李嗣源也不能开朝臣因言获罪的先例,否则多年新政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
庄宗一朝政治昏暗,最终导致庄宗覆灭,李嗣源深以为戒。
接下来的几日,朝堂上的大事仍然围绕着秦王。
李嗣源最终没有向朝臣妥协,派遣官吏去蜀中顶替李从璟,但也没有护短到不讲理的地步,在最后下达给蜀中的诏令中,李嗣源令李从璟迅速恢复蜀中安定,保证帝国新政在蜀中顺利推行。
这也就意味着,李从璟短期内不会归朝。
李从璟接到诏令的时候,正是除夕前夜,对此他没有觉得意外,哪怕是李嗣源让他现在归朝,他也会上书请求留下,蜀中地位关键,建设两川的重任,他暂时还不想转交他人之手。
至于其它,李从璟会让世人明白,秦王虽然人不在洛阳,但这却并不意味着他远离了帝国军政中心。而事实上,一系列关乎帝国军政命脉的行动,已经他之手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