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此问,让人觉得诧异,杜千书纳罕道:“玄武城战法,岂非已有定论?”
“玄武城之战法虽有定论,却是之前的定论。”莫离打开折扇,“而眼下,形势变了。形势变了,战法自然要变。”
“孟知祥离开成都,成都驻军有隐秘调动,这些固然不假,然则他们未必是冲玄武城而来。”杜千书道。
“不是冲玄武城来,是冲何处去?”莫离看着杜千书问。
“孟知祥要靠亲征打开局面,西川军或许会另行他处,抛却玄武县这个选择,贼军可能自简州向南,或自汉州向北,去出击我军背后。”杜千书想了想,“以攻为守,这岂非也是一种绝佳战法?”
“战法虽是绝佳战法,却无可能。”莫离笃定道。
“请军师赐教。”杜千书道。
“北部绵州、龙州一线,南部合州、遂州一线,皆有我军游骑日夜巡视,防备甚严,西川没有可趁之机。”莫离道,“既无可趁之机,孟知祥何必白费力气?”
杜千书寻思着觉得有理,一时沉吟下来。他不说话,桑维翰接过话茬,“即便孟知祥向玄武城增兵,我军也无需变更战法,玄武城会战,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且,眼下除却会战玄武县,大军已无其他路可走。”
“未必。”莫离轻摇折扇,意态从容。
“不会战玄武县,难不成调回百战军,会战于梓州?”桑维翰不解。
“参军不先问形势变化过程,而先问形势变化结果,岂非谬矣?”莫离笑道。
“形势之变化,无非孟知祥增援玄武城。”桑维翰道。
“孟知祥增援玄武城不假,参军却忽略了一点。”莫离道。
“路程?”桑维翰反应很快。
“不错,成都到玄武城的路程,近乎是两个梓州到玄武城的路程。”莫离道。
“既是如此,我军正可以抢在孟知祥抵达玄武城前,与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所部决战,将其击溃。”桑维翰道。
“参军想得不差,然则,若是不能一战而胜,结果会如何?”莫离问。
“这......两军对峙,在玄武城外成胶着之势。”桑维翰心中一动,自觉失言。
“若是玄武城之战成胶着之势,梓州之战会如何?”莫离又问。
“这......多半也会成胶着之势。”桑维翰说完这话,额头已经开始冒汗。如今大军久攻梓州不下,若是再分兵玄武县,自然更不可能旦夕间拿下梓州城。
“战事持续胶着,于谁有利?”莫离却不给桑维翰喘息机会,继续发问。
“我军战线长,粮草补给较难,战事持久对两川有利。”桑维翰低下头,不得不承认这点。
“若是战事持久,结局会如何?”莫离还在问。
“一旦战事持续到冬日,只怕两川之战,难以为继。”桑维翰虽然面色不堪,却也不是畏畏缩缩之人,“届时,王师恐怕要无功而返,之前取得的战果,也有可能付之东流。”
“正是如此。”莫离这才微微颔首,放过了桑维翰。
“然则此局何以破之?”杜千书这时候问。
“要破局,却也不难。”莫离气态雍容,“无非两种选择。”
“哪两种选择?”杜千书接着问。
“眼下大军的战场在哪里?”莫离却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杜千书。
“梓州城、玄武城。”随着两个地名说出口,杜千书想通了此间关键,“要破局,必须要取得其中一处战场的胜利!”
“关键在于,争取哪一处战场的胜利?”莫离点点头,又问。
“争梓州如何?”杜千书将皮球踢回给莫离。
“此战开始以来,相比西川,东川损失大,失地多,如今更是只剩一座孤城,不得不苦战待援,李绍斌威信折损严重,东川兵将也似乎不再同心同德,若是反间之计用得好,可收获奇效。”莫离道。
“如此,争梓州似乎可行。”杜千书沉吟道。
“却有一处不便。”莫离接着道。
“孟知祥来援在即,要在其赶到之前,将梓州城拿下,时间紧迫得很。而行反间计又最是不能急于求成,此间变数不小,难以尽数掌控。”杜千书反应不慢,“如此,争玄武城如何?”
“争玄武城,时间更紧迫。”莫离收起折扇,沉声道。
“时间虽然更加紧迫,却有一战而定大局之可能。”杜千书眼神坚毅下来。
“时至今日,谁敢保证,有把握能一战而胜玄武城外三万贼军?”莫离问。
“无论是争梓州,还是争玄武城,皆有利有弊,皆需一搏。若能博得一胜,两川战局自此大定,若不能博得一胜,前功尽弃,此战难矣!”王朴摇头感叹,向李从璟拱手道:“朴主张稳扎稳打,先取梓州。”
“仆主张先取玄武城!”桑维翰也表明立场,“沙场决胜,怎可没有放手一搏、背水一战之念?”
其余诸人,或者主张先取梓州,或者主张先取玄武,意见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两派人数差不多,前者说此战能有今日成果,正是稳扎稳打得来,后者则说该奋力一搏时就得放手一搏,不可坐失战机。
帐中众幕僚争论不休,帐外众将士征战不止。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但每一步决策却又必须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这看似矛盾,却正是沙场之争的决胜之处。
最终,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李从璟,等着他来拿主意。
李从璟适时站起身,环顾众人,决然开口:“本帅主意已定......”
......
在城头督战一日的李绍斌,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下城头,带着一队精锐亲卫打马回去帅府。
长街冷清,在其中奔走的,除却东川军将士,便是被征调的民夫,除此之外,再无闲散人等。战事持续至今,这些人脸上也没了早先的激昂振奋,面色大多麻木倦怠,如同孤帆在海上漂流了半月的人,看不到陆地、岛屿,也看不到希望。
昔日,这里也曾繁花似锦,虽说比不上京都洛阳,比不上益州成都,却也是东川翘楚,商贾云集,行人密集。而今,这里似乎成了一座牢狱,冰冷的让人望而却步,更不愿在其中久待。
策马奔驰的李绍斌,忽然放缓了马速,他望着这座“他的城池”,神态萧索。
日渐一日丧失希望的,不仅是梓州军民,李绍斌何尝不是如此?
比之寻常兵将,李绍斌心中的痛苦更甚,对前者来说,梓州陷落,无非是富贵成空,但对李绍斌而言,梓州一旦战败,他将一无所有。
豪情壮志与野心抱负,财富与权力,包括身家性命,都将不再属于他。
面对这座沉浸在灰色与血火中的城池,李绍斌忽然想起了他曾为之征战多年的李存勖。他想,当年,当李存勖东征败退,千辛万苦才回到洛阳,准备重症旗鼓再战,却又遭受从马直哗变时,心头是否也是这种难以言状的滋味?
李绍斌无从得知。
彼时,李存勖的战死,意味着一个王朝的改头换面,而今,若是他李绍斌战死,意味的不过是一座城池的易主,如此相比,他离那个曾今追随过的叱咤风云的皇帝,还差得太远。
李绍斌停下马,忽然想去看看他的百姓,他来到一座民房前,正欲推开门,却听到了门里传来的说话声。
“你这逆子,助纣为虐,与王师为敌,实在是丢尽了我的脸面,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不孝子!”一个苍老的声音,饱含愤怒。
“父亲,我是军人,大帅有令,我怎能不征战?”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争辩。
“放你的屁!你从贼反叛,不忠不义,倒还有理了?老子打小是如此教你的?”那苍老的声音愤怒不已,开始咳嗽。
“父亲......父亲......”年轻的声音显得惊慌,“父亲你别生气,儿不上城头不征战了还不成吗?你别生气......”
门前的李绍斌抬起的手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听到这里,他断然回头,却见亲卫中有人面色复杂,他心头不禁一惊,暗道不好,旋即变了脸色,怒不可遏,冷哼一声,语调森然下令:“进去拿人,压至军前斩首,以正军法、民心!”
说罢,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听到背后亲卫破门而入的声音,李绍斌抬起头,心中暗骂:“孟知祥你这老贼,再不来救我,两川就完了!”
金陵。
风云变幻,大雨骤将。
徐知诰在檐下直身而立,他抬起头,看着大雨落下,呢喃道:“好雨知时节......真是一场好雨,如此好雨,蜀中也该有才是。”
他背在身后的手握起拳头,“李绍斌、孟知祥,你等可要撑住了!撑过秋日到了寒冬,你们就赢了。我只要半年,半年之后我就能出兵楚地......”
******中,衣着华丽的林安心,斜依栏杆,伸出白玉般的手臂,去接栏外的雨水,她忽然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这样的雨天,若是不死人,未免有些不解风情。楚王啊楚王,你的病这样重,如果死在这样美的一场秋雨里,应该也不会怨我吧?”
林安心抬头远望,透过雨帘,忽然看到不远处的一座阁楼上,也有个人,正如她一般在看雨。虽然隔着雨帘,林安心仍能看得清楚,对方也是一名女子。这时,她心头忽然升起一丝异样,竟然觉得对方的身影很熟悉。
不等她看个真切,那个身影已消失在原处。
“是谁?”林安心甚觉奇怪。
桃夭夭回到屋中,对等在屋中的军情处锐士道:“既然吴国意欲对楚地用兵,林安心也不会闲着,楚王病重,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旦楚王‘病’死,吴国征伐楚地便会事半功倍,你们该行动了。”
“是。”军情处锐士躬身答道,却见桃夭夭径直走下楼去,这让她很纳闷,不禁问道:“外面风雨正紧,大当家要去何处?”
“林安心已经看到我了,我自然不能继续呆在这里,备马车,我要离开金陵。”桃夭夭淡淡道。
“大当家要去何处?”
“北方。”
洛阳。
李嗣源正在御案后查看各地秋收的折子,窗外-阴沉沉的天空,陡然闪过一道亮光,李嗣源意外的抬起头,怔怔看向门外。
“陛下.......陛下在看什么?”安重诲见李嗣源神色有异,遂出声询问。
“安卿,你方才可看到了一道闪电?”李嗣源回过神,认真的问安重诲。
安重诲笑道:“深秋时节,何来闪电?”
李嗣源愣了一下,随即也失笑道:“也对,是朕失语了。”
李嗣源放下手中的折子时,无意中碰到摆在案桌上的另一本上书,那是李从璟写的前线军报。秋风自窗台吹进来,他转头去看,“玄武城”三字映入眼帘。
玄武城。
孟平丢了手中已经卷刃的长刀,伸手接过亲卫递来的全新横刀,闪电般向面前的西川将士挥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