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空久不见湛蓝,然则于此时而言,阴沉亦或烈阳,都已不再那么紧要。前线李绍城一举战胜契丹北路军的消息,犹如一支强心剂,让大明安等人打起了精神。
身陷困境,斗志往往比实力更加重要,李从璟虽然口中不言,实则内心里并非不希望渤海军振作,只不过他向来不喜欢多言。相比较来说,用战果来说话,要实在得多。
伊台距离李绍城与契丹北路军交战之地并不太远,两日路程而已。在接到李绍城破阵的消息之后,连接又传回联军彻底击溃契丹军的军报,不过李绍城并未多作追击,见好就收,转而迅速打扫战场,收拢伤员,之后就撤离了交战地点。
原本东进显德府的耶律阿保机,比之伊台,距离李绍城要远一些,只不过军情处发现其行踪,再将情报传回伊台,这中间不必避免要耗费一些时日。到了目下,李从璟距离李绍城,也仅是比耶律阿保机稍近一些而已。
“契丹多骑兵,设若耶律阿保机以精骑为先锋,率先开赴战场,未必不能比我等先追上李绍城将军,当务之急,是否应让李绍城将军率军后撤?”大明安在他的不安与焦虑被战果洗净之后,难免为自己先前的失态感到羞愧,此时心思活泛起来。
李四平也想拿出几分见解,他道:“我军兵力并不占优,要突围,合兵一处,无疑是持重之选,唯有合六万大军之力,方能与耶律阿保机一战。”却是赞同大明安的意见。
大军行进的速度很快,远远俯瞰,犹如群蚁,附壳而行。李从璟稍作寻思,道:“合兵一处,固然持重之选,却非破局良策。”
行军争分夺秒,因是便是商讨这样重大的军情,众人也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亦或者说,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李从璟已无暇去顾及渤海军方面的心情,而是要以己方之判断,“独断专行”了。
李从璟话中之意,大明安已听出些许,遂问:“敢问李将军打算如何破局?”
李从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顾莫离、王朴,“你们认为该当如何?”他无需与渤海军客套,那是不想浪费时间,但莫离、王朴的意见,他却是必须考虑的。
论军谋,当下莫离可谓是远胜王朴,事实上,在李绍城取胜的消息传回之际,他就已经在考虑接下来的征战之策,这时李从璟问起,他心中已初步有些成算,便说了四个字:“乘胜而进。”
莫离之论,正与李从璟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这既是两人的默契,也是局势使然。特定事情面前,选择固然多样,甚至胜法也不止一种,然则,最恰当的路,却永远只有一条。
闻琴声知雅意,王朴眼前一亮,嘿然笑道:“出人意料。”
“更是为了掌握主动权。”李从璟补充了一句。合兵固然稳妥,却不能改变眼下被动的局面,而对于此时的联军,赢取主动权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只有如此才有腾挪的余地。
“方经大战,不做休整,又百里趋利,似有疲军之嫌。”大明安沉吟着,这回他没有表示质疑,只是用商量的口吻。
李从璟淡然道:“为常人所不能为,方为豪杰;胜常军之不能胜,才是精锐。”
这样的话要是常人说出,自然狂妄,然而有李绍城之胜在前,这话便是底气。李四平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道:“百战军之精锐,无可辩驳,然则契丹军毕竟兵强马壮,此举风险不小。”
“军争岂非没有风险?更何况局势危急,要逆势而上,于死地开生门?”李从璟平静的说道,“古往今来,但凡征战,谁也不敢言有必胜把握,无非拼命而已。狭路相逢勇者胜,忧败,便不能胜,惧死,又何能生?”
说完这话,李从璟挥动马鞭,奔驰向前,寒风卷起他黑色的披风,在军列旁肆意飘扬。
与此同时,一声大喝在军中响起。
“君子都听令--随我出战!”
......
美的地方都有故事。
战争的豪情与热血,或许令人心驰神往,值得大书特书,但战争毕竟充满血腥,客死异乡的残酷与悲壮,足以撕裂任何美的画面。陌生的地方总有忐忑和不安,某些情况下,甚至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抗拒,甚至是想要逃避,想要回家。但当冰冷的土地,洒下同袍的热血,埋下兄弟的尸骸,再陌生的地方,也会变成故地。落叶归根固然美好,但对将士而言却犹如遥不可及的梦,对他们来说,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埋白骨,才是大丈夫情怀。
天色渐渐暗下来,寒风似乎更冷了些,吹打在身上和刮骨刀没什么两样。荒野上空有秃鹰盘旋,它在俯瞰大地的同时,也在注视原野上的万千将士。尚有尸体堆积的战场,凝固的鲜血异常显眼。
最后一抔黄土覆上土堆,李绍城挥了挥手,数百名将士们退回他身后,整齐列队。他们在掩埋同袍尸骨,在他们身旁,更多将士在忙碌的各司其职。
李绍城的左臂缠着纱布,血迹斑斑,他凝视着眼前坟堆,沉静的眼眸一如既往看不见情感,他低头沉默着。
熟悉的将士埋骨在陌生的异乡,生离死别也不过寂静无声,冷风中的铁甲没有温度,滚烫的胸腔却似熔浆在喷薄。
良久,李绍城行了一个军礼。他身后的将士,同时行礼。
礼毕,他们转身,跨上战马,驰骋而去,奔赴下一处战场。
或许终其一生,他们都不会再回到这里,就像他们永远都无法再看到离去的同袍。
但同袍音容,与此地山河,却会一直刻在他们脑中,直到他们死去。
“副帅,军帅传令,命我等摒弃辎重,轻军前行,寻机与北上之契丹中路军先锋作战!”副使跟上李绍城,将最新军令送到他手中。
李绍城接过军令,看了一眼,随即道:“让渤海军分出一部,护送伤员、辎重转移,去寻找在后面的联军。再让其挑选精锐,与我百战军同行。”
先前击溃契丹北路军后,大军并未追击,此时接到李从璟令其趋前求战之令,李绍城却无半分迟疑。
军令下达之后,李绍城让人将孟平等各部主将叫到近前,停下来商议接下来的行动,同时,以大明邢为首的渤海军将领,也汇聚过来。当然,中间少不得有人充当翻译的角色。
“要寻机与北上的契丹中路军作战,首先得了解其行踪。依据之前的情报推算,其部主力据此应当只有一两日的路程,其先锋若是赶得快些,恐怕据此已经不远。”大明邢是老将,也是渤海王族,深谙征战之道,乃是渤海军中少有的良才了,“仓促之下应战,实非明智之举,以我之见,此战应该从长计议。”
孟平嘿然道:“百战军征战,最不缺的就是敌军情报。”
“老将军说得不差,我军情处已有消息传回,四五十里之外,已发现契丹先锋精骑行踪,人数在一个万人队上下。”李绍城道,看向大明邢,“依老将军看,此战该当如何?”
大明邢抚须沉吟,寻思着说道:“白日之战,契丹北路军为我所败,大溃而逃,此时想必已与其先锋精骑相遇。当此时,其先锋精骑或有两种反应。”
“哪两种反应?”
“一者,见北路军败,心生警惕之心,所以缓军慢行,并且严加防范,若是如此,则我等难有可趁之机;二者,见北路军之败,不仅不缓行,反而认为我等方经大战,必定疲惫,方经大胜,必定松懈,遂急进而来,既为北路军复仇,也为立功。”大明邢缓缓说道。
“两种可能,老将军以为孰大孰小?”
“没有孰大孰小。”
“哦?老将军是认为两者可能性相同,还是不好分辨?”
“非也!”大明邢呵呵一笑,胸有成竹道:“前者断无可能,契丹贼军,只会选择后者!”
这样果断的论断让李绍城有了兴致,遂追问道:“为何?”
“耶律阿保机倾举国之兵,亲率二十万大军进犯渤海,其势也勃焉,其志也雄焉,帝王如此,上行下效,战士自当也如此。又其初克扶州,大掠州县,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底层将士,皆收获颇丰,此正当其志得意满、壮志雄心倍增而贪欲暴涨之时。眼下,契丹军分三路席卷渤海,睥睨山河,谁不视渤海为鱼肉,可任意宰割,谁不视渤海千里锦绣山河、无数珍宝为囊中之物,可任性收取?当此之际,骤闻北路军之败,契丹贼子哪里会因此而胆小甚微?只会恼羞成怒罢了!再加之其认为我等必定疲惫、会松懈,又怎会不趁机而上,欲取我等性命,以为军功?”大明邢侃侃而谈,眉目轩昂,风姿不凡,“由是,我断定,契丹中路军之先锋,必定须臾而至!”
李绍城肃然起敬,由衷赞叹,“老将军目光如炬,佩服!”
孟平等将,也无不喝彩。
千百人中,必有英豪,十万军中,必出霸王。渤海毕竟海东盛国,山灵水秀,百万生民,岂会没有人杰?
只不过能否当其所用罢了。
李绍城对大明邢高看不少,便问:“老将军既然认为契丹先锋必定急速而至,我等如何对敌,老将军可有计策?”
李绍城固然谦逊纳言,然而大明邢却已看穿一切,他好整以暇笑道:“李将军分明已有成算,又何必多此一问?”
李绍城露出一丝笑意。
孟平缓缓吐出两个字,“伏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