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溪口,放眼朝对面的山峦看,忽然见两道山峰间的石壁上,矗立着一个几丈高的石柱子。这石柱与在其他地方见过的石柱有所不同。其他地方见过的石柱都是瘦骨嶙峋,奇形怪状,或像刀、像剑、像鸡、像鹰,反正想什么像什么。而眼前的这柄石柱上下粗细相差不多,奇怪的是顶部有一个突起的半圆,就像没有绽开的蘑菇扣在石柱上。这个石柱不由让人想起了广东韶关丹霞山的阳元石。
我不由问王大成和崔志海,对面山上的那个石柱子叫什么?
崔志海说,老百姓都叫它顶天柱儿!你没看出它像啥呀?
我想说,真像男人那个东西呢!但不好意思说出来,只问,咱们来时为啥没有看到啊?
王大成说,这顶天柱就像男人那玩意儿。男人那玩意儿是夹在两腿间,它却是夹在两道山缝里,别的地方你都看不见,只有在这儿才能把它看清楚。
我心里不由笑起来:这顶天柱儿和溪口,还真是阴阳相谐门户相对哩!
只是我没有弄明白这一阴阳相对的奇观,到底是大自然偶然心血来潮鬼斧神工之所造,还是造物主故意展示给人类的一种昭示呢?
我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见胡秀梅和柳絮走近了,就说,咱们赶紧下山吧!
众人就相跟着下了溪口。回到村部,王大成、崔志海还要留我和柳絮吃晚饭,我说啥不答应了。两人一直把我俩送到清溪边才回去。
一直到走进清溪里,我才算深深松口气,把我憋了好几天的话告诉了柳絮,叫她先做好准备,等通知去艺校面试。柳絮显然没想到,一听我的话就愣了。
她好久没有说出一句话,好像半晌才醒过神儿来,好像要对我说什么,却又话没出口,眼泪就先出来了。只得赶紧用袖口擦了擦,自己低头走到前边去了。
3.一醉泯恩仇
回到镇政府,天已经昏黑了。我和柳絮先回各自的住室洗漱。洗漱完毕,走出住室,刚想喊柳絮上街吃点什么,却听马仕龙在楼下喊道,小萧你才回来啊!肯定还没有吃饭吧?
我“哦”了一声,说,马书记回来挺早啊!你们已经吃了吗?
马仕龙说,也没有,想等你回来一块吃哩!
我不觉一怔,等我一块儿,我——
楼下另一个人的声音说,还我啥?快下来吧,我们等你半天啦!
我这才看见马仕龙身后还有两个人——关云山和黄明亮。我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他们是要请我吃饭呢!只是不知道这顿饭,是他们几个自己请我呢?还是何玉芳让他们请我呢?不管属于哪种形式,都是他们对我的一种认输低头吧?
我心里不由发出几声冷笑:既然如此,何必当初!但现在的问题是,人家已经主动示好了,我也得给人家一个台阶下。于是,就顾不得柳絮了,顺水推舟对三人道,正好,我也正想和你们一起坐坐呢!
说话间走下楼来。黄明亮道,咱们还去清溪酒店,那儿说话方便。
于是,四人一起往外走,就去了清溪酒店。
刚到酒店门口,老板娘又闻声迎了出来,哟,这回就你们四个呀!
黄明亮打趣说,四个人还嫌少?我们一齐上,你能受得了吗?
老板娘反击道,不信咱试试?管保叫你们……都变成夹着尾巴的——
汪汪汪!
马仕龙见玩笑开得太放肆,故意聚气咳了声。葛老板娘这才噤声了,笑着引他们到一个小雅间,说,这回叫谁来服务?小冰还是小萍?
马仕龙道,随便谁都行。
黄明亮说,就叫小萍吧!
不一会儿,一个比小冰低一点儿的胖姑娘进了雅间。
黄明亮说,小萍,你们这阵儿忙不忙?
小萍笑了一下说,就那样儿,反正累不死闲不着。
我不经意地看了小萍一眼,觉得这姑娘人虽然胖了一点儿,但人还算机灵。而且她也跟小冰一样,都和这些镇干部相当熟稔。说话之间,四人落座。我仍是主宾,马仕龙和黄明亮横坐为陪,关云山还是坐下手,作陪、服务两兼顾。小萍倒水递烟,置杯斟酒,菜也很快端上来了。
黄明亮对小萍说,小萍没你的事儿了,先去歇着吧!我们自己服务就行。
小萍抿嘴儿笑了一下,就低头轻轻开门走了。剩下四个男人,开始了酒场程序。
马仕龙先道,小萧哇,我们几个今晚上请你,是想给你道个不是。你不会有啥想法吧?
黄明亮也说,小萧,说实话,你能不嫌咱清溪镇穷,来这里任职,真是对咱镇工作的最大支持。可是这些天,我们都……还真有点儿对不住你哩!
我看二人说得诚恳,也急忙说道,黄镇长你说啥话啊?你们这么说就显外气了。咱们现在不是一家人了吗?说实话,我这些天心里也……感觉挺对不住你们的。主要是有些情况我不是很清楚,来到镇里才了解到一点儿。
可是已经……
一直沉默不语的关云山插话道,先别说这些憋气的话了。不管咋说,小萧你现在是镇长了,今后要领导我们几个一起工作哩,在一起工作就不能老是别别扭扭疙疙瘩瘩的。咱们几个今天晚上难得一聚。来,咱先把这杯酒干了再说。
关云山说着站起来,端起一杯酒和我碰杯。马仕龙和黄明亮也随后站起来。
我看着大酒杯里的酒少说也有半两,尽管心里发怵,但也只得站起来和他们几个一一相碰,仰脖一饮而尽。然后急忙夹了点菜压了压,气儿这才缓过来。
……
酒过三巡,马仕龙说,小萧啊,今晚咱们四个难得一聚。我先给你敬个酒。
我说,咱们今晚都不敬酒,一起说说话交交心,边说边喝多好啊!
马仕龙说,那哪儿行,好赖我是当哥的,你老弟总得给我个面子吧!
我看推辞不掉,只好道,要敬也行,你这一敬就把他俩代表了。
马仕龙看了一眼黄明亮和关云山说,你们俩同意不同意?
黄明亮和关云山笑着点点头。马仕龙这才拿起酒瓶,端过两只玻璃茶杯,又拿起面前的烟盒对我道,今晚咱们兄弟相聚,不同于平常的客套应酬。
咱几个都得拿出真酒量,这叫作以心换酒、以酒换心。咱就拿这个烟盒比着倒,你说是竖着、横着,还是平着比?
我知道今晚马仕龙是动真格了,这是真正的“鸿门宴”啊!我看着那两只又高又深玻璃杯,估摸要是比着烟盒竖着倒,看样子就得四两酒?要是比着烟盒横着倒,起码也有二两半?要是比着烟盒平着倒,最少也有一两酒。
看来今晚是非醉不可了。还没喝酒就先吓出一头冷汗来,脸上却不动声色地应对道,马书记,我完全同意你的想法。只是人有不同,酒量也不同。你说那竖着、横着、平着我都不敢喝。我的酒量哪能跟你们比啊!
黄明亮说,小萧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这酒喝下去火烧火燎谁想喝啊!但又无酒不成席不是?没听说过谁请人喝酒先说自己不能喝的吧!再说咱们四个就你年纪小,又是大机关里下来的,你说不能喝就不能喝了?谁信嘛!
我还想再说啥,关云山不耐烦地催促道,你们就别扰搅了。谁喝酒能说自己能喝呀?马书记你就先喝为敬,喝了再往下进行嘛!你也别倒那么多,就横着烟盒倒算了。
马仕龙真就拿横着的烟盒比着倒了酒,说,小萧,那我就先喝为敬了。
我一下子没拦住,马仕龙就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了。没有办法,我也只得端起杯子分几气儿喝了。接着,马仕龙又给黄明亮和关云山依次倒了酒。
二人也都端起喝了。
马仕龙敬酒完毕。我心里轻松下来。谁知黄明亮却又拿起酒瓶要敬酒。
我忙阻拦道,刚才马书记不是已经代表你俩了吗?
黄明亮说,咋了,他书记敬的酒你能喝,我敬的酒你就不能喝?要论兄弟,他是你哥,我还是你俩的哥哩!我的酒你更应该喝了。只是我的酒量不如马书记,就平着烟盒倒了。
黄明亮说罢不等我回话,就平着烟盒倒了两半杯,说了一句先喝为敬,先端起喝了。我无法推脱,只能龇牙咧嘴将酒喝了。然后,黄明亮也给马仕龙和关云山倒了同样多的酒,两人也都干脆地喝了。
黄明亮敬够一圈儿。我想关云山肯定也要敬酒。果然,黄明亮刚放下酒瓶,关云山就抓了过来,说,书记跟镇长都敬了,我党政办主任也得表表心意吧?
马仕龙、黄明亮齐说应该。我本想反对,想想又算了,就说,你想表示也可以。但就象征性地表示一下算了,我实在是不能多喝了。
谁想我话没说完,关云山就恼了,瞪着眼睛看着我说,咋啦小萧,你是不是小瞧你哥啊?论年龄我可是你们仨的哥哩!他俩的酒你能喝,到了我这儿就不能喝啦?我给你说,别看我年龄比你们三个大,想当年我也是积极要求进步啊!都怨我这倔脾气……
关云山说了一半却顿住了,低下有些花白的脑袋晃了晃,眼睛有些红红地道,算了,还说当年干啥嘛?还倚老卖老个啥子嘛?看看你仨都比我的年龄小,却都比我混得好,特别小萧你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上镇长了,将来说不定……唉,不说了,咱们还是喝酒吧!
关云山的话把我说得心里酸酸的,原来那点儿对他们几个的怨愤情绪也烟消云散了,反而还漫上来一种对他们尤其是对关云山的深深的同情感。
就接了关云山的话茬儿道,关主任你是挖苦我呢!我觉得能在清溪当镇长,还得靠你们几个当哥的支持呢!
关云山说,小萧你说的啥话嘛?这事儿你只管放心了。
黄明亮也道,咱们以后互相支持就是了。
说话间,关云山已经倒了四个半杯酒,说,我这人办事儿好利索。这一杯算是我敬酒,这三杯是你们三个喝的酒,咱四个省得扰搅了,干脆碰一下都干啦!
我已经感觉自己喝多了,胃里的酒打着旋儿往上翻,就硬着舌头建议说,我看咱们还是都别再喝了,再喝……我非出洋相不可了。
关云山却死活不同意,红脖子涨脸嚷嚷道,小萧你……你说啥话哩!我这酒都倒上了,你说不喝就中啦?这样吧,我当哥的先把酒喝了,你们三个看着办。谁不想喝都可以,只是往后……别怪我不认你们是兄弟!
关云山说罢,一口气真把那半杯子酒干了。
马仕龙和黄明亮看看我,然后也一声不吭地把那半茶杯酒喝了。
最后独独剩下我了,喝也不是不喝更不是,犹豫着,到底还是咬着牙,喝中药一般将那半杯子酒慢慢喝下去。谁知还没有喝完哩,胃里就承受不住地翻滚起来了。我只觉得一阵难以抑制的恶心涌上来,急忙放下杯子去找卫生间,但是刚刚走到门口处,就控制不住地吐开了。
从酒店出来,回到镇政府,已是夜里十点左右了。
马仕龙等人把我送到大门口,都各自回家休息去了。我晕晕腾腾回到住处,躺倒在床,尽管身心疲惫,胃里非常难受,但却没有半点的睡意,脑子里乱糟糟的尽是今晚酒场的烦人情景。唉,看来今晚又要彻夜难眠了。
正烦恼间,忽一阵轻妙的筝曲自天际缓缓而来。我心里一怔侧耳细听,听出是古筝名曲《高山流水》。柳絮她也还没有睡觉啊!她是在一直等着我回来吗?她一定是看到我回来了,才开始弹奏这首千古绝唱呢!她弹奏此曲的本意是什么?是一种宣言?还是一种诉说?抑或是盼望一种心有灵犀的性灵交合……
于是,恍恍惚惚间,我被柳絮的琴声牵引着,飘飘悠悠来到了柳絮的住处,正要敲门,门却自己开了。朦朦胧胧之间,柳絮素衣束带站在门内躬身相迎。我随着柳絮走进房内。柳絮轻舒衣袖端坐案前,俨然两千多年前的伯牙鼓琴,葱白纤指轻轻一勾,古琴发出一声裂帛似的铮鸣。柳絮静神吸气片刻,素手舞动,继续进行古琴名曲《高山流水》的弹奏。
我盘腿端坐于柳絮的对面,仿佛钟子期一样平心静气地凝神聆听。溪水一样的琴声从柳絮的纤指间淙淙流出,顷刻间灌满整个房间。飘逸超拔的旋律在房间里萦旋盘绕,我霎时进入如痴如醉的癫狂状态。柳絮的琴声始如高山巍巍逶迤横列,继而大雨倾盆骤落山涧,山流暴涨岩土崩塌,一片肆虐喧嚣之声……
我禁不住如钟子期一般点头称道:“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
稍时,柳絮的琴声又忽而一转,旋律变得轻缓舒曼起来。听着柳絮的琴声,我仿佛清晰地看见:刚才还是骤雨狂风山岩崩塌的恶劣天气,忽然之间风停雨止,一片清明,春风轻拂,皓月当空,花语鸟鸣,春水淙淙……
我不禁又像钟子期一样晃脑赞曰:“善哉鼓琴,洋洋乎若江河!”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柳絮她一个山妹子,居然能将《高山流水》那蕴含天地之浩远、山水之灵韵的超拔意境,一丝一毫地全部弹奏出来了!这是何等的境界?何等的品位?
我完全被柳絮的绝妙琴声陶醉了,不知不觉中恼恨顿消,烦恼全无,超凡脱俗地进入了梦境。此夜,我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与酣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