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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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特别推送(5)

大力说:“想他干啥。”

春强说:“力哥,我想去他家看看,你敢不敢?”

大力回转头,看了看春强。他的头发白了一片。

春强接着说:“我去拍他家的大门,用力地拍,你猜他看见我们俩就在他家门口站着,会怎样。”

大力说:“不知道。”

春强说:“你敢不敢?”

大力说:“有啥不敢的。走。”

他们俩沿着小河一路往回走,向建宝家的方向走去。小河就在路边静静地流淌。

·创作谈·

千树万树梨花开

小昌

先从小时候说起吧。为了让自己显得“怎样”时,童年的叙述变得多义而复杂。即便没有这个“怎样”的干扰,说着说着也会变成另外的“怎样”了,拐进了另一个相似的胡同。像个老北京或者老济南的样子,横七竖八,蜂巢式的多孔又彼此相通,当然也有死胡同,说也说不通,并表现出前后矛盾心口不一的假模假样来。

有人说过,作家成长的条件是不幸的童年,也有人说,父亲死得早也算,很多大作家父亲都死得早,这跟不幸的童年是一回事吧。这两个条件我都不具备,真有些乏善可陈。我生在鲁西北,跟莫言先生的老家离得不远,但愿能沾点仙气。我们家也种高粱,不过我讨厌在高粱地里待着,钻进去走上一通,浑身就痒得难受。打小我就是个土地的背叛者。这么说需要警惕,说着说着,我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但愿这次不要过于草率,能够更接近二十几年前的样子。我的家乡在三县两省交界处,村北有条小河,直通天津卫。现在还能不能直通就很难说了。我站在堤岸上,这边是小河,那边是几十亩的梨园。春天一来,这边小河水涨船高,那边梨园白花开遍,也是天上人间。听大人们说,小河曾经是条大河,多年前有很多大轮船来往穿梭,站在大堤上,能看到船客身上花枝招展的衣服。后来大河愈发小了,连只渡船也撑不起来。我小时候还是有渡船的,我们常常泅渡过去,偷河对岸的花生红薯。河对岸是河北省,跟我们只有一河之隔,却很不一样。有些瞧不上他们,那时我们都很为山东人骄傲的,即便和河对岸的朋友们打架从没赢过。这么一看,我们小时候还是很有趣的,因此不爱上学,可我学习还不错,总是第一名,这让父亲很早就有了雄心壮志,立志让我上大学,我爷爷也让人看过庄子上的风水,说此地必出个大学生,我也没算辜负风水大师的期望。

说说我爷爷。我跟着爷爷奶奶在另一个院落里过日子,我们亲密无间,常把母亲养的小鸡偷过来,也不枉奶奶老问我“奶奶好,还是娘好”。小鸡偷过来就是铁证如山,说明了一切,奶奶只落个含笑不语的份儿。我爷爷是个病怏子,起初还能从屋门走到大门口,后来就走不到了,痴痴地望着我。我永远记得那个眼神,也许是那个眼神,给我埋下一颗文学的种子。爷爷三天两头说自己要死了,没几天好活了。他坐在屋门口的躺椅上,急促喘着,手也跟着抖。还让我去倒痰盂,痰盂是用罐头瓶子做的。沉甸甸的,泡沫四起,我双手捧着。那时我深信爷爷说死就死的,一副黑色大棺材随时会摆在堂屋正中央,一群人哭个不停。我怕自己哭不出来,一个人在房子后面转悠,酝酿,挤眼泪。我想了很多,从小我就心事重重。一想起自己终究会在某一天死去,便会感到沮丧,跟那只门口的鸡不太一样,咯咯地那么开心,简直令人绝望。后来我妈也病了,心脏不好,从学校里一回来,就会见她在床上半躺着,一根树枝支在床脚,上面挂着摇摇欲坠的输液瓶子。而且我妈特别容易气急败坏,爷爷也一样,老说丧气话,说自己不定哪天双脚一蹬眼睛一闭就去了,看你们怎么过。小时候,我常被这样的死恐吓,心里老装着不祥的预感。事实上,这些预感均没有实现,我爷爷又躺在床上活了十几年,在我没有任何预感的情况下撒手人寰,而我妈后来竟好了,现在都能在村口小跑上一阵子了。

李敬泽先生说,读小说,因为人是会死的。我深以为然。正如李老师所说,小说就是一种面向死亡的讲述,人不知死才会成为虚无主义者,才会否定生命的根本意义,这个时代到处都是亢奋的虚无主义者,我们拒绝思考这忙碌本身,回避列车的终点问题,而小说,它是反抗虚无的堡垒。我喜欢上小说,这跟过早地接触死亡有很大的关系。不仅是死,还有虚无和幻灭感。这些东西就像讨厌的苍蝇,围着我哼哼乱转。活到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里度过。学校生活真是无聊透顶,当然其他生活多数也是无聊的。无聊是种宿命吧,至少对我而言是种宿命。要是把这种话说给我们村里的那些老乡听,他们定会嗤之以鼻,掐着腰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或者吃饱了撑的。说实话,无聊就是一种吃饱了撑的状态。我常常这样,即便吃得很少,也有吃饱了撑的感觉。脑部缺氧,什么也不想干,干什么也没意思,在学校里溜达,过篮球场,过足球场,再过网球场,接着转回来,回到宿舍躺着,或者找更无聊的人聊天,说说国家大事、南海争端什么的。记得有一次,朋友们喊我去踢球,我也很有热情,换了鞋上场了,大太阳在头顶上闪耀着。我站在队友中间,突然恍惚了,把球传出去有什么意思,要不就射门,射进了又有什么意思。所有人一瞬间褪去质地,只剩一副轮廓。球在脚下,我呆住了。很多人喊我快传呀,快传呀。我的球很快被抢走了。我一屁股蹲在地上,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巨大失落。玩不到一块去了,他们和足球都让我感到厌倦,我灰溜溜地离开了足球场,后来再也没去踢过。

幻灭感接踵而至,让我芒刺在背。总觉得很多东西说没就没了,一切都在变化,就像《飞来一爿村庄》,过去的巷子,一大片梨园,春天里千树万树梨花开,还有“大雁儿”挑着两桶水,颤巍巍打梨树下走过。“我”躲在树上,手拿着弹弓,很想突施冷箭,吓她一跳。我记得这些,但又好像从没发生过。大概是我去看场电影,日子过去很久了,又想起电影里某个片段。这样说下去,我有了点知识分子的意思了,正要悲悯或者怀旧。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至少不全是这个意思。我意识到有些东西正在消失,而且不可遏制,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去叩响“大雁儿”家的大门,和她说上一席话。“我”之所以有意义,是从这里来,和周围一切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就像蜗牛和背上的壳,是一个世界的两个部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壳一旦没了,世界开始倾塌,就剩下一片柔软。这是个关于遗忘和死亡的故事。

《小河就在脚下流淌》则反其道而行之,乡村现实在巨变,在这里我更关注不变的东西。大河变成小河了,人还是老样子。很多旧事重提,现在正在发生的,或者将来要发生的,都该寻求溯源,在过去都有本来的面貌。我们真该好好想想,现实为啥是这个样子。

我的小说大多在写自己,而且我认为好的小说该回到自己。我胸无块垒没什么历史感,不太喜欢他们说的该这样该那样的腔调。当然我也不喜欢我就是我,一副与世界无关的样子。总在变,谁也不知道究竟会怎样。我想变得诚恳,想和现实没有隔阂。就像麦克劳德说的那样,“我想给别人留下的印象是,只是在讲故事,而不是写故事。”讲故事和写故事有着本质的区别,写会显得隔靴搔痒,有斧凿痕迹,让现实变得没那么真、没那么近,讲只是讲而已。可是只要对着电脑写上一行字,你就意识到,能做到讲何其艰难。这个世界在这一行字里开始变形扭曲,开始矫揉造作,开始自说自话,开始像个知识分子。我不愿这样。我知道有时也是无能为力的,不管怎样,有了方向总是好的。